克萊恩隻是冷漠地把輕微的□□收入耳中。他站起來,長長地呼出胸腔裡壓抑了很久的憤恨,和他父親很像的眼眸閃爍著與他父親截然不同的光芒。現在處於王座之上的他有很多話都想說,每一條由荊棘和毒蛇搭建起的句子開水似的沸騰,灼傷咽喉,可是當千言萬語真正湧到嘴邊時,卻通通化為沉默,堆積在牙齒之間,阻攔靈魂傾瀉的幽深甬道。
白色的外袍下擺拖至鋪設了柔軟羊毛毯的地麵,克萊恩略略思考了會兒,便先褪下了自己那件臃腫的外袍,露出裡麵窄袖修身的黑色外套。他把自己的外袍隨意地丟棄在地麵,隨後抽開男人精瘦腰間的金色腰帶,毫不猶豫地剝開黑色的軍裝外套,拋到一邊。
原本安置軍刀的金屬掛飾叮叮當當地響鬨,外套下的白色襯衣被撕裂,大麵積的新血和舊血把它汙染成肮臟的顏色,或許街道上的流浪漢的衣服都會比這件更加乾淨。
男人艱難地掀動了一下他的眼睫,細密的冷汗藏匿於鬢角微長的發絲下,泛白的下唇則不知在何時出現了被啃咬的淡淡痕跡。克萊恩有點佩服讚賞這個男人絕對的忍耐力,事實上,如果沒有之前發生的種種事情,他甚至覺得自己很有可能會想儘辦法把這個人拉入自己的陣營之中,看他臣服地屈膝跪於王座之下,宣誓效忠。
真是可惜了。
克萊恩一邊想著,一邊轉身向右邁出一步,拿起他從衣櫃裡取出的衣服。那是一套純白色的常禮服,麵料柔軟,上衣的長外套按照拉古斯的風格,沒有紐扣也沒有係帶,前襟上用金線細細地繡製了大麵積形似浪濤的花紋,從領口一直蔓延至下擺,右肩編織了一排金穗,並分成兩股向下垂落。
“這件衣服我小時候在家族畫像上看到過。”
年輕人小心翼翼地將白色禮服的外套披在男人的肩上,攏了攏,還體貼地翻折好男人布滿血汙的襯衣衣領,儘管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動作為什麼會那麼輕柔。而銀發的男人也任憑他擺弄自己,眼睫下紫羅蘭色的眼眸寂靜得可怕。
“我覺得很適合你,所以我讓人照著樣子又做了一套。”
新鮮的血液很快便滲透了潔白的布料,克萊恩卻完全不顧,而是後退了幾步,像是打量藝術品一樣打量著座椅中眼神渙散的男人。
“你不想說些什麼嗎?”
話音飄落,偌大的房間內,沉默和無言擴散了許久,除了低微的呼吸聲,還有的就是柴火爆裂的尖銳。獨角戲般的自言自語接收不到觀眾的任何喝彩,這不免讓表演者覺得有點泄氣。年輕人暗中撇了撇嘴,稍微不滿地探出左手,手指逆著發絲的方向穿插進銀色的海洋裡,同時微微發力,強迫男人昂起頭來與他對視。
發絲拂動,那雙冷冰冰的紫羅蘭色沒有失去月光的清冷,恍惚間還附加了月光的朦朧。克萊恩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流露出這種脆弱的情感,他不禁覺得好笑——好像自己是個暴君,而這個男人是個無辜的被害者一樣。
就在這個時候,男人突然嘲笑似的勾起嘴角,蠕動了下自己的嘴唇,唇縫隙中噴出隻有自己能夠聽見的吐氣聲。克萊恩忍不住好奇地湊過去聽,然而下一秒卻暴怒地跳了起來。
隻見他狠狠地揪住男人的衣領,把人提了起來,發瘋了似的將對方扔到旁邊的穿上,自己則欺壓上去,雙手牢牢扼住身下人脆弱的頸子。男人仰躺在柔軟的被褥間,臉上嘲諷的笑容絲毫不減,全然紅了眼的克萊恩被這笑容徹底激怒,他迅速加重手上的力氣,拚命地擠壓骨骼間流動的貧乏氧氣。
“你殺了父親,你殺了米卡傑——你毀了我的人生,毀了一切!你他媽的還想說什麼!你他媽的——”
憤怒的嘶吼響徹整個房間,一連串的激烈的控訴儘情地燃燒兩人之間的生命力。火光的映射下,克萊恩掐著男人的脖子,全身的重量儘數壓在男人身上,擠出的血液看不見,缺氧造成的抽搐也看不見。
綠色眼眸的年輕人一遍又一遍地發泄自己的滿腔怒火,越說越憤怒,越說越悲涼,莫名的眼淚也掙脫眼眶的束縛,一衝而下,似乎要把幾十年來被迫承受的委屈都在此刻哭儘。
“他們有什麼錯?他們有什麼錯!我恨你,這全都是你逼我的!這幾十年來,我他媽的每天都在想怎麼才能殺了你!可是你,你,你為什麼是我的——”
回憶帶來的慟哭迅速升溫,突如其來的哽咽讓克萊恩不得不停下了自己的怒罵。這麼多年來苦苦掙紮的漫長時光伴隨著淚水湧入腦海。他學習隱忍,不停地周旋於每一種不同於的惡意之間;他還對著鏡子學會了假笑,學會了不哭,以為這樣就可以不再受到傷害。而在戰場上,當他真真實實地用自己的雙手傷害到那個強大的男人時,他也是這麼確信的。
但是到頭來呢?到頭來他究竟是贏得了什麼呢?最後為什麼還是被那個混蛋的一個笑,一句話給擊潰?
瘦削的肩頭聳動,他忽然像個迷路的孩子似的,無助地垂下腦袋,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想要阻擋自己洶湧的淚水,但是完全沒有效果。心底那細絲線般的理智一遍遍警告他不能哭,然而適得其反,他隻能自欺欺人地胡亂掩飾,假裝嚎啕大哭的聲音是來自遙遠地獄的哀怨,與他無關。破碎的靈魂被揉碎,沒有人來安慰他。
那個男人也沒有,除了嘲笑。
眼中的世界被透明的液體模糊得不成樣子。就這樣孤獨地哭泣了許久,克萊恩無力地癱坐在那裡,感覺自己墮落的靈魂已經被世界所拋棄。他臉頰上被淚水濕潤的地方漸漸乾涸,留下明顯的淚痕。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的大腦都是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想起,什麼都沒有創造,身體裡所有的力氣也都被耗儘,徒徒剩下勉強支撐的空殼。而等到他回過神來,瞳孔向下偏轉,快要虛脫的目光飄向身下的那個男人,才映入那雙失去了焦距的紫羅蘭眼眸。
克萊恩恍惚了好幾秒,期待的喜悅之情卻完全沒有降臨到他的身上。他慌亂地俯下身,顫抖的手掌急切地摸向身下那人的頸部。而當他確認已經沒有生命體征的時候,年輕人不由呆呆地張開口,不知所措。
“你殺了所有人……”
空洞的綠色眼睛盛滿了男人僵硬的容顏,一動也不動。克萊恩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他靜靜地跪在那裡,手中鮮紅色還在流淌。
茫然中,他似乎聽到自己心底傳出如同山峰轟然崩塌的巨大轟鳴。你殺了所有人。忽然,克萊恩身子一歪,跌倒在男人的旁側,再也沒有力氣發出任何一個音節。
而我,終於親手殺了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