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後廚剛剛出爐的可頌,你嘗嘗?
很快,在哈魯塞連續一周光顧這家平平無奇的咖啡店之後,哈魯塞沒有成為店鋪會員,但小男孩卻變得習以為常了起來。那天,他忙完手頭客人的點單工作,就興衝衝地從後方端來一盤金黃色的麵包,放在哈魯塞的桌上,像是一隻剛剛學會捕捉獵物的小獸,向長輩炫耀自己今天的戰果。這是他最近誕生的興趣,哈魯塞笑了笑,便在期待的注視中咬了一口鬆脆的表皮,然後忍不住露出了讚許的目光。
小孩沒有味覺,但這並不影響他做出有固定配料表的傳統麵包。然而還沒等哈魯塞說出誇獎的話語,店裡的金發領班就從後台走了過來,遞給小男孩一張折疊起來的小卡片。小男孩不自在地愣了一下,隨後打開後飛快地看了一眼,便把卡片塞進褲子口袋,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似的,脫下工作服的外套,然後坐到哈魯塞的對麵,笑著啜飲之前定好的果汁飲料。
反倒是哈魯塞不太高興地皺起了眉頭,臉上閃過淡淡的陰翳。儘管他不太了解店內的運行機製,但他分明看到,那位領班是從意見投訴箱中取出紙片,再分發給店裡的店員。
是客人的投訴嗎?
窗外灑入的陽光染著秋冬季節的涼意,哈魯塞沒有心情再去品嘗桌上的美食,轉而擔憂地追問起男孩關於卡片上的內容信息。畢竟這段時間以來,他一直關注著這位勤勤懇懇做著課外實習的小男孩,也並沒有覺察到有什麼地方值得投訴。換句話說,隻要投訴人敢留下聯係方式,哈魯塞就敢拉著室友打電話輪番轟炸,好好去理論一番。
可是對此,小男孩耷拉下肩膀,沒有正麵回答,隻是繼續自顧自地喝著飲料,眼中笑意盈盈的亮光也陡然冷卻了下來。外麵世界的光線照不進眼睛,單單落至翹起的眼睫,就垂直漏入無儘的深淵,他有意避開青發男人著急的視線,稚嫩的眉眼之間像是被風暴席卷的海麵,激蕩起細碎的浪花。
哈魯塞以為是自己沒有表達清楚,讓對方誤以為自己是要批評他,所以年輕人趕緊緩和下表情,認真地向這個小孩解釋自己的想法。卻沒想到,附近的人們聽到後,就和哈魯塞第一次來到這家店時一樣,紛紛投來詭異的目光,就連總是清閒看報的銀發男人也難得地抬起頭,將淩厲的視線定格在窗邊的兩人身上。
你不懂,就彆管了。
而在最後,那天的見麵就以小男孩沉鬱的一句低語為結局,消失在逐漸傾斜的陰影之中。哈魯塞不知道這算不算不歡而散,不過自從那天分彆開始,他確實是再也沒有碰到過對方,即便是休息日,從咖啡店開門獨自待到打烊,都沒有再在濃鬱的香氣繚繞中,瞥見那抹熟悉的粉色身影。
但在如今的信息化社會中,想抹去個人信息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哈魯塞回到診所,立即翻出當時記錄下的病人檔案信息。他按照上麵提供的電話號碼發過去,發現是空號,又循著家庭地址找過去,發現那裡近五十年來都隻住著一位奉行丁克主義的老奶奶,更不要提表格裡那一長串的國家保險號,那真的就隻是一串無意義的數字而已。仿佛是要故意消除個人信息,記憶裡天真爛漫的小孩沒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線索,那一刻,哈魯塞才突然意識到,人與人之間的聯係原來並沒有隨著科技的進步而變得更加牢固,反而更加脆弱,脆弱到就像是水中的鏡子,倒映著虛假的天空,卻不知何時便會崩潰沉沒。
所以,作為哈魯塞的合夥人兼室友,愛德華在聽到第三百聲歎氣後,忍不住放下手中的遊戲機,無奈地探頭看了看書櫃前忙著查找資料的哈魯塞,問他最近到底在折騰什麼,竟然連甜點都沒心思做了。書房裡的哈魯塞聽聞,卻捏了捏鼻梁,頂著黑眼圈,恍惚地翻過一頁書,然後搖搖頭沒有回答。
但幸運的是,這種情況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哈魯塞記得,大概是過去了大概兩周的時間,有一天夜裡,剛剛下班回到公寓的他忽然想起來,自己把手機落在了診所辦公室裡。外麵的雨下得還挺大,他忍不住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跟躺在床上看起電影的愛德華打了聲招呼,就拎著雨傘,急匆匆地往診所的方向趕去。
那條街道的路燈並不明亮,隻有夜晚的涼意順著星光濺入眼簾,哈魯塞攏了攏大衣,把車停靠在路邊,便拿起鑰匙去打開診所的大門。然而就在鑰匙插入鎖孔的那一瞬間,他卻猶豫了起來,沒有繼續開門,而是扭過頭望向不遠處的轉角,青藍色的眼眸包容著轉角處那片深不可測的黑暗。
流浪貓微弱的叫聲顫抖地響起,哈魯塞眯起眼睛,注視著瘦削的野貓從黑暗裡竄出,溜進向馬路對麵的灌木叢中迅速消失了蹤影。他確信轉角那裡並沒有安放垃圾桶或者回收站,想了想,還是有點不放心地往那邊靠近了兩步,卻沒料到,就是這幾步路的距離,讓他見到了一個從未想象過的世界。
甚至說完全改變了他之後的人生軌跡。
冰涼的雨水之中,夜風掀起磨損的衣角。青藍色的視線下,隻見一個瘦小的身影如同被遺棄的幼貓,蜷縮在牆與牆形成的直角空間裡,悄無聲息。粉色的發絲被液體浸透,淩亂地散開在臉頰兩側,那人穿著沾滿泥汙的單薄襯衫,眼罩不見蹤跡,咬緊的嘴唇則透露不正常的慘白,而比雨水顏色更加深沉的液體正黏在他的腹部,不斷地向外擴散。
那一刻哈魯塞被嚇壞了,怔在原地盯了半晌,才驚慌失措地丟下手裡的雨傘,簡單測量了下脈搏和呼吸,便將自己的外套輕輕蓋在那具軀體之上。
雖然本科讀的是醫學院,可年輕人最後終究還是選擇成為牙醫,並沒有專業的急救人員那樣充足的經驗儲備。雨落的聲音一下下擊中哈魯塞的靈魂,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不敢隨意搬動病患,隻好著急地衝進診所打急救電話,但還沒有等他完整地邁出一步,一隻手就忽然虛弱地拉住了他的褲腿,阻止了他的行動。
彆走。
蛛絲般的哀求在風中搖曳,男人不禁驚訝地垂下頭,注視著那雙微微睜開眼睛,屏住呼吸。深深的涼意已經沁入血液的循環,他在那片朦朧的粉色中看不清任何屬於白晝的溫度,但是他又知道,如果自己不做點什麼的話,那麼曾經那束清澈的光芒,就將永遠消逝在漫無邊際的深淵之中。哈魯塞頓時心情沉重地張開口,想說點什麼,好讓這個孩子同意接受專業醫生的治療,可最終,所有的話語都被發絲下那無助的眼神所擊碎,隻留下一聲歎息徘徊在寂靜的雨夜。
然後他下定決心一般,謹慎地抱起他的小男孩,帶回到診所的治療室,並安放在長椅上。紫紅色的液體源源不斷地溢出指縫,哈魯塞剛解開小孩身上濕透的襯衫,一把黑色的微型手槍便掉落地麵,發出清脆的聲響,他低頭盯著槍看了幾秒,重新抬起頭,就看到白皙光滑的肌膚上,一個顯眼的洞口正綻開皮肉,硬生生地鑽進腰側的位置。男人趕緊把槍撿起來,放進抽屜,同時翻出櫃子裡的急救箱,取出裡麵碘酒,擦拭周圍的血跡,之後才猛然發現,濃鬱的血腥味下,原來是一顆子彈射穿了皮膚,嵌入小孩瘦弱的身體之中。
哈魯塞一下子不太理解,究竟是什麼情況能讓一個未成年被槍射中。不過好在子彈進入的位置並不深,範圍內也沒有重要器官,他抿起唇,做好準備工作後,便取出常備的利多卡因,加入兩滴腎上腺素,注射在傷口附近。
而麻醉劑的效果經過多次穿刺,才漸漸平穩了傷者的呼吸。這恐怕是他這輩子做過的最不安分的事情,哈魯塞看了眼小男孩仍舊緊鎖的眉頭,重新低下視線,拿出鑷子,小心地夾出彈頭,然後扔進旁邊的盤子裡,整個過程十分簡單,不涉及任何複雜的理論知識,卻花費了超出男人想象的精力。至於腸道的損傷,憑借現在的環境條件,他實在沒有辦法進行詳細的探查,更沒有膽量去進行精密的修複縫合,隻能使用止血帶和抗生素,去儘量減少血液和體溫的流失。
於是那一夜,緊張和惶恐隨著時間的流逝,滲透了青藍色的眼瞳,本來不擅長熬夜的男人硬撐著眼皮,守在男孩身邊直到天邊晨光乍現,雲起山海,他才熬不下去,起身跑到隔壁的休息室衝了一杯速溶咖啡。
然而等他回來,卻看到那個小家夥正搖搖晃晃地翻起身子,似乎想悄無聲息地逃離這裡,完全沒有注意到周圍的情況。哈魯塞站在門邊,忍不住歎了口氣,伸手敲了敲門,然後看著對方抬起頭望向自己時的驚慌失措,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或許我應該知道些什麼?
薄薄的霧氣在窗外的世界裡翻騰湧動,將蜿蜒的街道淹沒於濕漉漉的涼意。晨曦灑在男人的肩頭,沒有多少溫度,落進男孩那雙圓潤的眼眸中,卻泛動起海麵上獨有的波瀾。隻見他微微垂下頭,失去血色的臉被埋入陰影,有意回避著男人的視線,咬緊的牙關則故作強硬地堵住混亂的心緒,試圖利用沉默讓對方率先選擇放棄繼續深入探尋。
可哈魯塞依然很有耐心地喝了口咖啡,坐到了小男孩的身邊,便拿回醫生的態度,將一份份以後可能用到的藥劑和急救用品羅列在對方的麵前,同時詳細講解起物品具體的用途與注意事項,也不管對方到底在不在聽。
夠了。醫藥費我會付給你的,等傷好了我也會永遠離開這裡。雖然認識你的時間很短,但你是個好人。很高興能認識你。
那邊,身體還沒有完全恢複的小孩迅速斂起神情,冷冰冰地打斷了男人的話語。被莫名其妙發了好人卡的哈魯塞隨即停下自己的聲音,靠著椅背,眼尾覆上一層淡淡的疲憊。他盯著麵前脆弱的生命看了好久,想要看破小孩倔強的自我保護,以及保護下淚光的閃爍,但最終什麼也沒有戳破,就隻是笑了笑,看上去完全沒有把對方的決絕放在心上。
那等你傷好了,就上我家試吃新開發的甜品,怎麼樣?
如果醫學界也要頒發奧斯卡小金人,哈魯塞覺得此刻自己應該能拿到最會裝作聽不懂話男演員獎。他伸手摸了摸咖啡杯彎曲的把手,一邊緩緩地說著,一邊不經意地將餘光瞟向男孩肩頭披散晃動的粉色發絲。說起來,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對方完完整整暴露整張臉的樣子,青春期前的麵部線條飽滿流暢,甚至還帶有女孩子的柔弱之態,最初他以為是小孩右眼受傷才會戴著眼罩遮醜,但現在看來,那雙清楚倒映著整座宇宙的雙瞳正因足夠坦蕩,才會如此清澈見底,熠熠生輝。
身為奔波勞碌的成年人,或許是對過去無憂無慮時光的懷念,又或許隻是對純淨明媚的吸引,哈魯塞怎麼也放心不下這個孩子。他忍不住向對方發出了邀請,而那個小男孩立刻恨鐵不成鋼似的瞪大了眼睛,就連胸腔的起伏也明顯劇烈了起來。
你是笨蛋嗎?你是好人,我可不是什麼好人啊……我是殺手,職業殺手你懂不懂?那些投訴信就是名單,你救人性命,可我靠奪人性命賺錢。
房間裡,還沒有變聲的嗓音如同小蛇的嘶嘶聲,切平了空氣的棱角。小孩挺起身子,急切地擺明事實,希望男人能夠知難而退,之後卻又因為動作太過魯莽,而吃痛地縮了回去。哈魯塞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實話實說,他之前曾設想過無數種可能,比如這孩子被長期家暴,或者無意目睹了什麼不應該看到的事情,但現在謎底揭曉,知道孩子其實擁有自保能力後,他不禁輕輕笑出了聲,完全沒有恐懼,還伸出手,揉了揉那頭淩亂的長發。
隨後他站起身,走到櫃子前,取出抽屜中血跡乾涸的微型手槍,鄭重地放回到男孩的手邊,習慣牙科手術的雙手完全沒有顫抖過。
你說得對,我不會殺人,但如果你是殺手,那就讓我來做你的專屬醫生好了。
看了眼對方身上血淋淋的傷口,之後幾乎沒有經過理性的思考與情感的掙紮,男人便故作輕鬆地說出了這句承諾,即便後來他一直沒想明白,自己當時為什麼能那麼果斷地突破最初對安逸生活的追求。不過他清楚地記著,那時自己的話音剛落,那個孩子就直挺挺地怔在了原地,像是一座紀念雕塑,被從前那個孤獨的世界定格成永恒。
而在之後的日子裡,愛德華每次回家打遊戲的時候,都會看到哈魯塞坐在書桌前,翻起以前很久都沒有碰過的全科教材。他也問過最近到底是怎麼了,可哈魯塞撓撓頭,隻回答說想多撈回點大學的知識,以後要是不幸破產了,說不定還能多整條出路。當然,作為另一條出路的烘焙手藝,哈魯塞也沒有完全閒置下來。有時候在家裡,有時候借用Passage d'Enfer咖啡店的後廚,反正隻要看書看累了,他都會用上訂購的食材,去研究一下新的甜點口味,不過根據愛德華的抗議所說,那些最終產品似乎再也沒有落進過這位室友可憐兮兮的肚子當中。
至於咖啡店靠窗的兩個座位,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但時間長了,店裡的客人們都會主動把位子留給喜歡可愛風甜品的小男孩和他的醫生搭檔。而每次,當粉色頭發的小男孩在接到領班轉交的投訴信後,那位年輕的醫生總是笑著給小男孩理了理發飾,然後點上一份草莓醬口味的天使布丁送給對方。
可以說,這條街道上,似乎每個人都非常迅速地適應了生活中細小的改變,唯一可能感到困惑的,恐怕隻有診所中值班的愛德華,畢竟他完全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開的是牙科診所,可總有一些看上去像是經曆了□□火拚的家夥跑到這裡,拖著血糊糊的四肢,硬是說要找一個青藍色短發的醫生尋求醫治。
總之,世界仍在繼續運轉,哈魯塞仍然作為醫生,將患者從病痛中拯救,隻不過他的患者當中,多了一個粉色的身影。
那是他的搭檔,也是他永遠的小男孩。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