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話意味著什麼,男人很快就反應了過來。
這意味著巴魯海特·提亞修·拉古斯和他一樣,是重生的靈魂。
於是頃刻間,雷鳴一般的震驚在紫羅蘭色的眼瞳中持續了數秒,隨後便像是吐出最後一縷氣息的鯨魚,沉沒於平靜的海平麵,再也瞧不出存在過的痕跡。他向來擅長隱藏自己的情緒,隻不過這次他沒能逃過少年的直視。男人清楚,即便是冷漠的嗤笑也不能挽救如今的局勢,因此他繼續沉默著,仿佛世界早已失去了時間的流動,化為了一抔墳土。
與此同時,明媚的陽光卻透過眼睫,在碧綠的眼眸上灑下細碎的光斑。王子忍不住微微一笑,之後攤開手掌,鬆開了對方脖子前的金屬搭扣,重新把注意力收到他那本早就翻閱了好幾遍的書上。
而被重新撇到一邊的銀發男人也就站直了身子,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這個身高還是比不過自己的少年,不知為何,竟然開始覺得未來的某一天,這個孩子肯定能超過自己,用他那純粹的眼神俯視著整個世界。
不知道這會是好事還是壞事。
那一刻,兩人的目光之外,桌上的沙漏自動翻轉顛倒,任憑細細的沙子從一端滑進另一端的玻璃杯罩中,連結出一條金色的細線。少年低頭摩挲著書頁,雲淡風輕,阿亞納米則退回陰影裡,無聲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領口,接著便依舊儘忠職守地扮演起跟在王子身邊的騎士,仿佛剛剛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但又怎麼可能真的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呢。
男人傾斜著目光,開始等待對方接下來的話語。因為他剛剛設想過,這位保留著記憶的王子殿下或許會談論起兩人糾纏不休的往事,或許會嘲笑現在顛倒的身份地位,又或許會像上一世動手前那樣,一邊爆發性地哭著,一邊吐露起埋藏已久的心聲。
可是他都沒有。
一時間,某種突如其來的感受淹沒了紫羅蘭色的的眼瞳。那種感受無法形容,不像失落,也不像惘然,更像是兩者之間的某個點,複雜得如同尚未愈的傷口,如同整個充滿泥濘的人間。
而暖烘烘的窗戶邊,綠眼睛的少年微微歎了口氣,很快厭倦了那本書。隻見他看都沒看阿亞納米,就直接翻回到第一麵,開始慢騰騰地撕起了紙張,一頁、兩頁,就像正在撕去標本裡的蝴蝶翅膀,刺耳的聲音很快便成就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虛妄。
男人錯了。
他根本毫不在意。
於是接下來的日子裡,每天依舊由銀發的男人拉開清晨的帷幕。
再詳細一點,那就是幾乎每個早上,他站在床邊,拿出行程本,報告著當日的行程安排。剛剛睡醒的少年同時坐起身,揉了揉眼睛,隨便吃了點仆人呈上來的早餐,便帶著點困意坐到了床邊。而等彙報完,阿亞納米就收起手冊,為對方換上嶄新的衣服,並蹲下身,最後為他套上襪子和皮鞋。
這是一套標準的流程,沒有什麼值得變動的地方。
但在國事訪問的最後一天,這套流程突然增加了一段小小的插曲。
那時薄薄的霧汽還沒有完全散去,水珠掛在窗戶的玻璃上,沉甸甸的,卻沒有繼續滑落到向外延伸的窗台邊緣。房間裡的氣溫有點低,壁爐裡的火剛剛點燃,感受不到攀升的灼熱,隻能遠遠望見橙黃色的焰光在空氣中躍動搖晃。阿亞納米半跪在地上,同往常一樣,眉眼之間沒有透露出任何情緒。
可是這次年輕的王儲偏偏無視了男人伸來的手,自顧自光著腳踩下床鋪,然後凝視了那抹搶眼的銀白色,半晌,這才猛地揪住阿亞納米的衣領,把他拖著壓到床上,泛著冰涼的嘴唇隨即吻去,在對方的唇上淋下一場象征著覆滅的暴雨。
於是頃刻間,一點墨綠墜向冰洋,或者是一點波光被春風迎上了樹梢。被子窸窸窣窣,沒有人知道是誰出於某種心思,製造出怎樣的事端,隻知道溫柔的瘋狂在兩人的對視中轉瞬即逝,等到彼此都反應過來,就隻剩下一灘尷尬的泥塘,任誰都無法脫身。
庭院裡鳥鳴聲驟起,晨光熹微,阿亞納米望著自己身上的綠眼睛少年,半天沒說出話來。衣服的布料擋住了呼吸的潮濕,他一時間沒明白這個親吻的目的與影響,而對方卻已經僵硬地鬆開手,像是費勁掙脫了束縛一般,翕動嘴唇,接著以極低的音量滴落一句幾乎快要變成透明的陳述。
“我恨你。”
他垂下眼睫,這麼喃喃低語。
“至少一開始我是這麼認為的。”
褐色的發絲拂過眉骨,他這麼補充道。
不知道是否是錯覺,經過共鳴腔的震動,少年的每一個發音都變得支離破碎。假設這兩句話擁有重量的話,大概就是一片遊移的雲,在銀發男人的耳邊輕易地飄浮,又輕易地消散。阿亞納米忍不住微微眯了眯眼睛,以此來回避內心的起伏,可他保護的那位王子僅僅失神了片刻,便抽身離去,決絕得仿佛自己隻是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毫無興趣與希望可言。
銀發的騎士開始弄不明白,這個看上去毫不在意的少年現在究竟在想些什麼。
不過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兩人的心跳在剛剛真的一起快到了極致。
可能是這個小插曲過於莽撞,從那以後,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進展著,直到那位拉古斯的王儲殿下登上回國的飛機,都沒有再脫離既定的劇本,冒出幾根奇奇怪怪的枝杈。
說起來,巴爾斯布魯克帝國似乎對這次的國事訪問極為看重,巴魯海特·提亞修·拉古斯離開的那天,儘管風很大,但帝國還是調動儀仗隊,安排了極為隆重的送彆儀式。也就在那時,來自拉古斯王城的護衛接替了阿亞納米的安保工作,並且不出意料,完成任務的男人很快就被政令官踢到一邊,隻能站在機場外,遠遠地眺望飛機成為天空中轟鳴的一個黑點,然後逐漸褪色,消失在灰色的地平線下。
訪問結束了,一切都塵埃落定。
那一刻,淩厲的風吹過臉頰,記憶裡少年冰涼的親吻卻蓋過原本的顫抖,陡然升溫成一團熾熱的火苗。阿亞納米不禁抬起手,用指腹輕輕擦過嘴角,那抹溫度便隨著一聲歎息,被呼出咽喉,化作白霧,嫋嫋娜娜地變為天邊的雲,成了另一座城市的雨。
而正好周圍人來人往,都忙於各自的人生,沒有一個人認識他,也沒有一個人關注他。阿亞納米索性就在那裡停留了很久,直到路邊的電話亭突然響起尖銳的鈴聲,這才抬起腳步走進亭中,接聽了這通來電。
一個猶疑的男聲隨即響起。
“我回去了。”
接著電話那邊的聲音停頓了片刻,沒聽到回應以後,又這麼悶悶地說道。
“你什麼時候回家?”
如此平淡的話語猶如一簾細雨,但經過圈圈繞繞的電話線,在他手上搖擺了幾下,就似乎變得複雜起來。對此,銀發的男人沉默了良久,任憑呼吸的聲音掩埋電話的電流聲,而與此同時,食指指尖有節奏地敲擊著聽筒,不斷延長的視線則沿著城市鱗次櫛比的天際線,收回至自己麵前布滿劃痕的公用電話上。
“婦人之仁。”
銀白色的發絲恍若明滅的星河,在額前洗去眉眼的淩厲。不知為何,他突然有點心動,但是最終還是動了動口,冷漠地吐出這句快要說爛的評價,之後再也沒有回答,僅僅是安靜地等待著,等待著,等到雙方都覺得沒有繼續等待下去的必要,這才掛上電話,結束了這場無聊的對話。
他當然知道自己在遙遠的拉古斯還有一個家。
上輩子作為拉古斯第三王子的他被帝國皇女解開封印,在大庭廣眾之下成為了黑魔法師,於是不得不改頭換麵,以阿亞納米的身份繼續活著。這輩子他卻憑借著重生前的記憶,自己製造了病故的假象,以普通人的身份遠遠地離開家人,也離開了過去的那個自己。
這個世界上便少了一位冠絕古今的黑魔法師。
這是阿亞納米自願的選擇。
畢竟隻要想起懸崖邊的少年,想起他悲憤交加的表情,以及把自己扯下神壇的那隻手,男人就忍不住想看看,失去費亞羅廉的執念,拉古斯會走向何方,這個世界又會變成什麼模樣。
會成為什麼樣呢?
可能依然維持著盛世太平,也可能被元老院的老狐狸們推翻至深淵,然而無論如何,他都沒有想到,這種想象如同撞到一起的酒杯,很快便破碎出清脆的聲響。
機場外,熱熱鬨鬨的媒體團隊逐漸撤去,阿亞納米重新係了一下風衣的腰帶,便踩著陰影,無聲無息地往回走去,而且去得如同輕煙,談不上任何眷戀。他現在已經構想好辭職報告的大致內容,隻要回到辦公室,就可以立馬正式出文提交給領導簽字,甚至開始計劃辭職後入職哪個行業,才能合情合理地站在旁觀者的視角,繼續觀察那個鋪滿白雪的故鄉。
此刻,薄薄的霧氣氤氳他的鼻尖,阿亞納米沿著道路,目不斜視地向前走去。男人知道,隻要拐過這個路口,就能租到最快的馬車返回霍普魯克要塞。然而太陽傾斜的時刻,風衣的下擺歇落至腿後,還沒等他走到路口,一串雜亂的腳步聲便立馬占據了整條街道。
警備隊的那群白鬥篷們隨後堵住了男人的去路。
他們義正辭嚴地宣稱,由於男人泄露國家機密,將以間諜罪論處。
這種荒唐笑話的編造不需要花費太多的力氣,而且最終的結論是間諜罪,非叛國罪,分明擺出了知曉內情的架勢。顯而易見,有人故意透露了這個風聲,阿亞納米收起腳步,佇立在原地,盯著離自己最近的那名士兵,然後又扭頭望向他們出示的逮捕令,沉默了片刻,便確認了事情的真實性,以及背後隱藏的真相。
於是那一刻,在他的眼裡,紙張就是一片脆弱的蝶翅,而蓋在右下角的公章紅得像是一團血,就要塗抹覆蓋掉每一行端正的字跡。
帝國勳爵見此忍不住皺了皺眉,隨後像是樂團前的指揮,在眾人警惕的目光中伸出左手,纏繞上空氣震動的轟鳴聲。當下他可以選擇使用黑魔法,那抹象征著不祥的紅光也可以隨時反射到冰冷的瞳眸深處,可是阿亞納米沒有料到,自己現在動手卻也遲了——因為還沒有等他真正使用武力強行脫身,街頭尖銳的鈴聲便再次衝破這場即將爆發的戰爭,猶如插入標本心臟的昆蟲針,以一種絕對的力量,帶來了永無寧日的終結。
電話鈴響了,來自離他最近的士兵的通訊設備。
警備隊封鎖過的街道頓時安靜得足以代表死亡。所有人屏住呼吸,目光彙集到一處,承載眾人期盼的那人便手忙腳亂地掏出設備,聽了幾句,又猶豫惶恐地遞給了阿亞納米,就像是丟去了一顆即將爆炸的手雷。
男人忍不住扯了扯嘴角,發出冷冽的嗤笑。之後他接過手機,聽筒輕輕貼近耳朵,然而沒過一會兒,電話那邊傳來熟悉的嗓音,摻雜著米迦勒之瞳啟動的提示音。
有人說。
“抱歉,剛剛沒有來得及說,目前拉古斯當局已經申請將阿亞納米·海德裡希先生引渡回國了。”
這個世界不再存在康納理惟士·克羅威爾·拉古斯。
也不再存在阿亞納米·海德裡希先生。
收容與審判的全過程,拉古斯王國和巴爾斯布魯克帝國一致邀請第七區教會擔當監督工作,於是轟動一時的間諜案很快便塵埃落定,從報紙的頭版頭條上撤了下來。而從那以後,人們就再也沒見過那個擁有銀色頭發的男人。可以說他就像是掀動微風的蝴蝶,徹底消失在了拉古斯的土地上,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也沒人知道他現在究竟是死是活。
當然也有可能是成為了一麵蝴蝶標本,任由激情鐫刻翅膀上的花紋,然後被珍存在某段無法被解釋的時光之中。
而這段時光,隻有兩個人知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