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為陛下喜愛的江心洲活鴨,看來並無多少興趣。
主動問起的,居然是查看禮單時並未顯露太大反應的,寺廟裡處處可見的平安符。
“江南古刹之中,為陛下求來的平安符,”她緩緩道,“放在箱籠之中,作為貢物,今日早些時辰呈給宮裡,應該已經入了內庫。”
黑檀木禦桌案後,洛信原眼中的細微期待消退了。
他放下了手裡的茶盞,磕碰到桌麵,哢啦一聲輕響。
“原來如此……按上貢的規矩,呈給宮裡,入了內庫。”他神色淡淡,身子往後靠去,“知道了。有勞梅學士費心。”
倏然而至的沉默,再度橫掃了東暖閣。
梅望舒垂眸望著手裡的茶盞,琢磨了一瞬。
或許是陛下長大了,開始篤信神佛平安之事?
她放下手裡茶盞, “是臣思慮不周,擾了陛下興致。臣原想著,那平安符並非什麼罕見貴重之物——”
桌案後的帝王一抬手,打斷了沒說完的解釋話語。
洛信原靠在織金錦緞的龍椅靠背上,一隻手搭在光潔飽滿的額頭,閉目良久,笑了聲。
“行了。朕今日不想聽你說話。帶來的鴨子還在鍋上燉著,也不好罰你什麼。你歇著吧。喝了湯再走。”
“……”梅望舒一陣無言。
最近到底怎麼了,禦前接連出岔子。不過是一個寺廟裡尋常的平安符,按慣例貢進了內庫,怎麼就‘不想聽你說話’了?
對著蘇懷忠連連努嘴示意的動作,她起身下榻,站到禦前, “臣的疏忽,無心之失。下次一定隨身帶進來。”
元和帝壓根沒搭理她。
梅望舒:“……”
她站在原地,跟對麵的蘇懷忠互相對視一眼,抬手按了按眉心。
蘇懷忠無聲地歎了口氣,一拍腦袋,“唉,老奴年紀大了,做起事來丟三落四的!梅學士早上送進來的四箱貢物應該沒來得及入庫,老奴這就過去找找,把梅學士從江南古刹求來的平安符取出來,當麵呈給陛下過目。”
洛信原翻開堆積如山的奏章,伏在桌上寫寫劃劃,沒聽到似的,頭都沒抬。
蘇懷忠躬身倒行著退出去了。
梅望舒原地攏袖站了一陣,暖閣通了地龍,溫暖如春,強撐著的困意上湧,眼皮不知不覺又往下耷拉——
“北魏國十年未貢,這次使者入京,居然是兩手空空來的。區區一道‘進貢表’,就能把欠下的十年貢品揭過去了?這幫北蠻人沒臉沒皮,若無其事,鴻臚寺官員居然也不提?”
洛信原啪的扔過來一本奏折:
“從鴻臚寺卿往下,上次被朕訓誡一番,罰俸半年;這次倒好,居然把‘武士對戰’的章程直接跳過了。莫非他們覺得,耗費國庫的真金白銀,擺設國宴,清平歌舞,好吃好喝地伺候著北邊那群狼崽子,就能展示國威了?”
他不冷不熱道,“梅學士閒著也是閒著,與其站著打瞌睡,不妨過過目,看看鴻臚寺的好章程。”
梅望舒半夢半醒間接過奏本,打開,一目十行地掃過,
“臣看鴻臚寺的章程,循規蹈矩,並無什麼錯漏,卻也沒有什麼可圈可點之處。”
“招待使節的具體章程,臣並不擅長;但臣想來想去,鴻臚寺卿俞大人,君子端方,待人以誠,因此招待使節,也是以君子之禮待之,問題或許就出在這裡。臣舉薦一人,可擔任鴻臚寺少卿,協助俞大人,把這次使節入京的事宜好好操辦起來。” 說著把奏折原樣放回禦案上。
洛信原不滿地沉下語氣,帶了警告之意,“又糊弄朕。”
“沒有。” 梅望舒無奈道,“陛下如今親政日久,方方麵麵的政事都會遇到;臣跟隨陛下左右,越來越感覺力不能及。與其事事親力親為,不如任用專才。”
洛信原的視線從奏章裡抬起,越過書案,盯了她一眼。
神色不動,看不出對她的這番說辭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但至少沒繼續糾纏下去了。
“你舉薦何人?”
“此次隨臣巡視江南道的兩名巡查禦史之一,榮成。”
“榮成。”洛信原對此人有些印象,神色緩和了些,“榮禦史有何殊才,得你親自舉薦?”
梅望舒默默地回想了片刻,“榮成此人,膽大心細,辦事利落,頗有才乾。至於性情麼……狡獪多端,如牛皮膏藥,死纏爛打,沒臉沒皮。”
“……”禦案後端坐的天子抬起手來,揉按著太陽穴。
“你確定,你是在禦前舉薦賢才?”
“是。臣誠意舉薦。鴻臚寺卿君子端方,待人以誠,彰顯我國禮儀之邦,泱泱大度;鴻臚寺少卿牛皮膏藥,沒臉沒皮,正好和同樣沒臉沒皮的外邦豺狼死纏爛打,寸土不讓。”
梅望舒正色行禮,“榮禦史入鴻臚寺,和俞鴻臚卿乃是天作之合,定能揚我國威。”
洛信原:“……讓朕想想。”
吱呀一聲,暖閣木門從外推開,蘇懷忠滿臉喜氣地回來,雙手捧著一塊素錦,正是昨夜梅望舒親手包起平安符的那塊小小錦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