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太後娘娘那邊來看,自己的所作所為,或許確實是個大奸臣?
你看,自己這個奸臣剛回京城,又要上奏諫書,蠱惑聖上,把太後娘娘好不容易召來身邊的兩位乖孫,送回五十裡外的行宮去。
太後娘娘多半又要關在慈寧宮裡哭,真是委屈她了。
梅望舒提筆蘸墨,繼續往下寫奏本。
太後娘娘那個人,她是了解極深的。一旦日子過得舒坦了,就會想要更舒坦一點。
廢太子是她的心頭肉,第一步含飴弄孫,把孫兒養在皇城裡;下一步她就會想方設法把廢太子弄出來,來個母子相認。
天下從來沒有兩全其美的好事。
不委屈太後娘娘,就要委屈聖上。
兩相比較,還是委屈一下太後娘娘吧。
梅望舒一氣嗬成,寫完奏本,啪的扔了筆,倒在床上。
“明日遣人把奏折呈上去。再去宮裡值房告個假,就說我病了,近期不能禦前當值。”
“病了?”嫣然詫異問,“不是腿傷了,行動不便麼?”
“誰說我腿傷了。”梅望舒把被衾拉了拉,蓋住腿腳,清晰地重複了一遍,“告病的原因,是京城天氣太冷,受寒病倒。”
嫣然站在原地沒動,“若是宮裡派來了禦醫,給大人診病,那豈不是……”
“啊,有道理。”梅望舒吩咐道,“正好邢醫官新送了藥,把每月吃的那種藥再煎一副來。那藥寒涼,一個月裡連吃三副,今夜應該就會發熱了。”
“……”嫣然慪得半死,摔門出去。
——
第二天,梅學士果然發起低熱,‘不勝風霜摧折’,‘受寒臥病不起’。
她的奏章也順利遞了上去。
文名就叫《逐皇孫書》,在朝中掀起了軒然大波。
她這本奏章,奏請天子驅逐兩位嫡親侄兒,徹底把‘皇權’排在了‘孝道’前麵,迎麵打了朝中推崇孝道的老臣們一記耳光。
‘臥病’在家的梅大人,以病中不便起身的理由,閉門謝客,把所有拜訪的官員攔在門外。在朝中一片謾罵攻訐之中,清清靜靜地關在家裡喝茶寫字,撫琴打譜。
‘臥病’第三日,宮裡傳來消息。
天子采納諫書,遣送兩位小公子出京。
浩浩蕩蕩一列禁衛車隊,載著無數宮裡賞賜的奇珍異寶,以及兩位哭哭啼啼的小皇孫,徑直往東北行宮方向駛去。
——
“乾爹說,梅學士若是病未痊愈,不妨再歇幾日。”小洪寶親自跑了一趟梅學士邸,替他乾爹蘇公公傳話,
“為著兩位小爺之事,慈寧宮那邊一直在鬨。等過些時日,那邊鬨夠了,宮裡清靜下來了,梅學士再回來也不遲。”
“我這兒不急。”梅望舒舉著一卷古棋譜,研究了半晌,慢悠悠地落了個黑子。
“說實話,如此閉門悠閒的好日子,恨不得一直過到年後才好。”
小洪寶哈哈笑著告辭,走出去幾步,叮囑了一句。
“聖上新近提拔的周玄玉,周大人,梅學士見麵時多留意著點兒。這人邪乎。剛才咱家出來時,宮道裡迎麵碰著了,他那雙眼睛喲,盯得咱家心裡冒寒氣。”
梅望舒點頭應下,“留意著呢。”
下句話小洪寶猶豫著該不該說,視線掃過對麵寬大衣擺遮蓋的腿腳,“梅學士的腿……可是最近幾日不太利索?”
梅望舒手裡落子的動作一頓,抬眼望過來。
“你怎麼知道的?”
小洪寶摸摸鼻子,“咱家怎麼知道的不重要。反正咱家都知道了,宮裡知道的肯定不止咱家一個。您留神著點兒吧。”
梅望舒想了想,“還好歇了幾日,將養得差不多了。明日我便銷假上朝,走慢些,不叫人看出來,這事就算過去了。”
小洪寶讚同,“能遮掩過去最好。”
當天晚上,梅望舒梳洗完畢,正要入睡,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慌忙驚亂的腳步聲。
常伯連同外院幾個管事,氣喘籲籲地衝進來正院,
“大人呢。快,快起身。”
常伯喘著氣拍門,“聖上微服登門探病。”
“……什麼?”
梅望舒幾乎以為聽錯了,匆忙披衣起身,發尾的水還沒擦乾,那邊正院門已經打開了。
數十禁衛明火執仗,魚貫而入,站滿了庭院四周。
梅望舒匆忙迎出去之時,正好看見洛信原裹挾著一身秋霜寒氣,從院門外跨進來。
自從她告病,這還是三四日之內,君臣首度會麵。
隔著那麼遠,天色又那麼黑,看不清天子的五官眉目,隻感覺到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壓迫冷意,順著那道黑黝黝的目光,刺了過來。
梅望舒帶著嫣然上前幾步,拜倒迎駕。
“不知陛下駕臨,匆忙出迎——”
“扶住他。”洛信原開口吩咐。
過來兩個禦前禁衛,把行禮到一半的梅望舒扶起身。
那道冰寒的視線掃過來,在她的腿腳處轉了一圈,洛信原背手打量片刻,彎了彎唇。
“梅學士是個守禮的。被人用磚頭砸傷了腿,還能拜?朕佩服得很。”
“……”
梅望舒被那兩名禁衛攙扶著,起身站穩。
抬起低垂的眼睫,和身側的嫣然飛快交換一個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