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望舒回頭看了眼寬敞莊嚴的慈寧殿,“若是被人逼迫,沒有選擇呢。”
洛信原淡漠道,“人和人的差彆,不比人和猴子之間的差彆少。我那位母後若是聰明些,也不會讓賀佳苑這樣的蠢貨摻和進來。”
梅望舒被那句‘人和猴子’的比喻嗆到了,捂著嘴低低嗆咳了幾聲,白玉般的臉頰暈起一抹紅。
“賀小縣主幼時確實天真單純,不諳世事,做下許多荒唐事。但今日看來,人長大了,舉止談吐也頗為得當……”
“還是當年那個蠢貨。” 洛信原道。
梅望舒:“……”
好歹是血緣極親近的母家表妹,居然不留半分情麵。
聖上對女子的態度,果然極度嫌惡。
她閉上了嘴,默默往慈寧宮外走。
到了門外,洛信原徑自去前殿議事,把梅望舒送回了東暖閣。
原以為留宿宮中的第二日,隻能‘少思,多吃,多睡’,如此度過了。
沒想到傍晚時分,元和帝直接傳膳東暖閣,過來一起用了晚膳。
這頓晚膳用了足足小半個時辰,洛信原放下象牙筷,終於開口說了句,“吃太少了。”
梅望舒捂著飽脹的肚皮,艱難地說,“實在是……吃不下了。”
“吃得太少,平日裡思慮又多,如何能養胖。”洛信原低哼道,“難得梅學士空閒無事,起身吧!吃飽了便陪朕出去走動走動,消消食,賞賞月。”
君臣前後出了暖閣,元寶從步廊小跑過來,捧上兩件幾乎同樣顏色式樣的貂裘大氅。
“尚衣局今年新做的貂裘披風,東北運來的上好的雪貂皮,就做了兩件。”
元寶示好地展開其中一件,雙手奉上禦前。
洛信原隨手摸了幾下,“軟滑柔順,應該保暖。披起來吧。”
君臣二人穿著同樣製式的貂裘大氅,在朔風呼嘯的庭院裡漫步。
剛過了冬至不久,一輪下弦月掛在頭頂,月色淺淡朦朧,周圍竹影娑婆。
洛信原再次提起了微服登門探病之事。
“朕做事不妥當,那晚應該是嚇到了你。以後再不會了。”他耐心解釋,“蘇懷忠幫你隱瞞腿傷之事,朕將他圈起來,把事情前後問個清楚,人便放出來了。沒有委屈他什麼。”
“陛下言重了。普天之下,莫非王臣。陛下不必向臣下解釋太多。”梅望舒溫聲應答著,心思卻一轉,想到了至今未曾露麵的小洪寶。
蘇懷忠確定受了她的牽累,小洪寶受罰卻不知是為什麼緣故。
洛信原的下一句,說的正是小洪寶。
“蘇懷忠已經放了出來,以後不再追究。至於小洪寶,禦前不能留他了。”
梅望舒一愣,正要開口,洛信原擺了擺手,“朕知道你想說什麼。小洪寶多年侍奉禦前,和你是有交情的,自然會在你麵前顯露出最好的樣子來。隻不過,”
他笑了聲,抬頭望月,“就連頭頂明月,都有陰晴圓缺,夜夜不同,更何況是人呢。”
梅望舒愕然無語。
君臣二人前後走過流水細竹。
“嗒!”一聲清脆竹響,打破黑夜寂靜。
“這麼多年了。”洛信原背手前行,感慨道,“朕身邊的人,都變了。始終不變的,隻有雪卿。”
梅望舒跟隨其後,聞言笑了笑,“隻有始終不變的物件,哪有始終不變的人呢。比起和陛下初遇時,臣也變了許多。或許陛下沒有注意罷了。”
“不。”洛信原堅持道,“隻有雪卿,始終未變。”
他的腳步停在流水竹旁,駐足細看了一會兒,最終做出決定般,從袖中掏出一本奏本,遞了過去。
“看看吧。”
庭院中夜色雖濃重,好在走道兩側點亮了不少石座油燈,光亮足以映亮眼前。
奏本裡的字跡剛遒有力,眼熟得很。
梅望舒直接拉到最後,掃了眼署名。
為首的署名,正是她的座師,禮部尚書葉昌閣。
葉老尚書的署名下麵,密密麻麻聯署了數十個姓名,一眼望不到底。大部分是禮部官員,也有些其他六部官員和禦史台言官。
梅望舒對奏本的內容有了些猜測,翻到前麵,從頭讀起。
——果然又是為了‘立後’之事。
“這是第二次了。上個月葉昌閣聯名上奏,參與聯署的都是禮部官員。立後大婚,姑且算是禮部的本職,朕不和他們計較,奏本留中不發。”
洛信原語氣沉了下去。
“但這次,聯署的官員遠遠不隻是禮部諸人,簡直是遍布三司六部。葉昌閣想做什麼?結黨,逼宮麼?”
梅望舒心裡一驚。
結黨,逼宮,短短四個字,便是誅滅九族的大罪。
“結黨,是為了徇私。”
她將奏本合攏,遞還回去,斟酌著詞句謹慎道,“葉老師的奏本,通篇都是‘立後’,‘皇嗣’之事,為君上思慮,為社稷思慮,和徇私沒有半點乾係。陛下若是不喜,不妨像上次那樣,留中不發?”
洛信原轉過身來,幽深的眸光在她臉上一掃而過,點點頭,
“好。這次就如你所說,留中不發。”隨手將奏本扔到了流水池裡。
“‘為君上思慮,為社稷思慮。’你倒是會替你老師開脫。但後宮內帷之事,是朕的私事,朕自有考量。——你把這句原話,帶給你老師。告訴他,沒有第三次了。”
梅望舒的目光追隨著奏章沉入水底,心也緩緩往下沉去。
“明日出宮後,臣會去找老師細談。”
洛信原背手往前又走幾步,一點頭,表示聽見,此事便算是過去了。
“夜裡風大,回去吧。”他轉身往暖閣方向走。
君臣並肩往回走了幾步,借著道邊的宮燈光,洛信原瞥了眼身側那人緘默前行的神態,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巧的素緞錦包,遞過去。
“打開看看。”
梅望舒正在想著老師那封奏折的事,突然被打了岔,回過神來,詫異接過錦包,往裡麵掏了掏,拿出一對玉扳指。
通常的扳指是相同尺寸的一對,這對扳指倒是獨特,用的是同樣的羊脂玉料,同樣的雕工式樣,製成一大一小兩個尺寸。
裡圈打磨得光滑,外麵一層浮雕了玄鷹展翅的圖案,質地做工都極不俗。
“朕想了想,昨日的鐲子,確實不適合。這次內庫找出一對玄鷹扳指,倒是適合你我。”
洛信原指向兩隻玉扳指,“你試試尺寸,哪隻你戴著合意,明日出宮時,你便帶出去。”
梅望舒比了比兩人的手,把較大的那隻玄鷹扳指遞過去。
洛信原接過玉扳指,戴在自己的右手拇指上,打量了幾眼,露出滿意神色,視線轉過來,掃過梅望舒的手。
梅望舒領會他的心意,把較小的那隻扳指套上,賞玩了片刻。
怎麼說呢。
比起玄鷹扳指,昨日賜下的那隻金鑲玉鐲子,無論材質還是工藝都是美輪美奐,她一眼便喜歡得很。
隻可惜以如今的身份,注定無法收下。
她腦海裡閃過惋惜的念頭,自己也覺得好笑,瞬間扔到了腦後。
她舉起秀氣的手,在宮燈下展示扳指,“臣不善弓馬,如此好物賜給臣,隻能做個飾品,實在是暴殄天物。”
洛信原神色愉悅,“無妨,做個裝飾,隨身戴著也好。”
梅望舒這些年得的禦賜之物實在不少,這扳指算不上特彆名貴,她也不再推辭,把玄鷹扳指隨身收起。
君臣繼續往暖閣方向去。
洛信原的右手拇指戴著成對的那隻玄鷹扳指,背在身後,感覺碰觸扳指的皮膚隱約發熱,在無人處,指腹捏了又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