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坐在窗前,也不假女使之手,各自抱著一隻石臼,杵碾得當當作響。
窗外的風吹拂進來,這個時節已經漸漸填充進一點悶熱,撲在臉上泛起熱潮來。兩個女孩子換上了輕便的襦裙,細紗半臂的荷葉袖因風蕩漾,不時互相探看石臼中粉末的細碎程度,要是還不合乎標準,便更加耐心地研磨。閨中的春花秋月,就在那細碎的當當聲中慢慢流淌過去。
“幽州瓦市每隔五日才有一次,聽說上京沒有這樣的限製,阿姐出去逛過嗎?”
梅芬的安於現狀,簡直有些令人難以理解,搖著頭說沒有,“瓦市上人多,亂糟糟的,迎麵走來不知根底,萬一是壞人怎麼辦?”
雲畔失笑,“上京是天子腳下,滿城都有巡守的禁軍,哪裡來那麼多的壞人。我前日經過瓦市,看見外麵熱鬨得很呢,哪天等姐姐高興了,咱們出去走走?”
可梅芬卻直搖頭,“又沒有什麼要緊事,出去做什麼。”
雲畔道:“出去買些小玩意兒呀,比如香料什麼的。”
“家裡什麼都有,”梅芬毫不猶豫地回絕了,“就算缺了哪一味,派人出去采買就是了,何必親自跑一趟。”
雲畔是受姨母囑托,有意引梅芬出去,照著姨母的話說,“如今年月,哪有躲在深閨不見人的”,梅芬卻像落地生根了似的,從未邁出過府門,連上京貴女的春宴她都沒有參加過一回。
這可急壞了明夫人,須知公侯家的嫡女不是好當的,大多人以為隻要尊養著,受用著就是一生,其實錯了。
上京也好,幽州也好,貴女們從生下來就擔著看不見的責任。到了十來歲開始參加那些筵宴並不是為了湊熱鬨,而是借此結識更多官宦家的女眷。
勳貴有圈子,將來的郎子大抵也都門第相當。上京的公侯之家像一張大網,拽起來相互勾連,除了男人們官場上的把臂周旋,更靠夫人們家常的經營。
真是你的功績有我一半,哪個男人不盼著自己能娶個掌得了家、能助自己一臂之力的夫人?像梅芬這種隻會躲在自己小院裡看書製香的姑娘,並不是男人們的首選。當初定了魏國公,全是因為已故平遙大長公主和魏國公祖母胡太夫人有交情,但天長日久,梅芬足不出戶,不善交際的毛病顯露出來,要不是因為早就定下不好反悔,以魏國公現在的行情,是無論如何不可能聘梅芬為妻的。
所以得儘量讓梅芬活動起來,明夫人想了好些辦法,想叫她出去看看外頭的世界,看看自己的不足之處,結果都是徒勞。如今雲畔來了,明夫人又寄予厚望,但願有了雲畔做伴,梅芬能鮮活起來,誰知任雲畔怎麼相邀,梅芬照舊是那樣遲遲地、油鹽不進,倒讓雲畔也有些擔憂起來,她這個與世隔絕的模樣,確實有些不正常。
“要不然多帶幾個人,咱們坐馬車出去,姐姐不願意下車,就隔著窗戶朝外看看。”
雲畔不動聲色地遊說,一邊取了臘茶末點茶,待調勻後加進麝香,複扭頭望著梅芬一笑,“我來上京,其實怪想出去逛逛的,但又不好意思麻煩彆人,隻有求阿姐領我去了。”
梅芬還是很為難,囁嚅著:“我自己都沒去過,哪能領你去呢……”這個話題似乎是不願意再繼續了,把手裡研好的各色香料末子依次加進茶湯裡,然後接過女使遞來的蜜,小心翼翼舀出一匙來往裡頭添加,邊加邊問,“這麼多夠不夠?還要再添些嗎?”
雲畔沒有辦法,終究不好逼她,想著來日方長,便專心調香去了。
纖細潔白的一雙柔荑,盥洗過後來揉捏香餅,掐出甲蓋大小的一錠放在掌心搓成蜜丸,再一一放進砂罐裡。那一轉腕的風韻,居然看得梅芬好豔羨,嘖嘖說:“這香經了妹妹的手,顯見地更香了。”
雲畔眯著眼睛笑起來,“阿姐這是誇我呐!”
梅芬點頭不迭,又道:“我早前沒製過這種香,要窨藏多久才能取出來?”
雲畔說至少一個月,“藏得愈久愈香。到時候拿雲母石或銀葉襯托著來燒,周紫芝曾形容它,‘恍然如身在孤山,雪後園林’,可見這香有多妙。”
所以就衝著如此沁人的描繪,也得勉強按捺一個月再開封。
兩個人小心翼翼將砂罐搬進櫃中,仔細關上了櫃門,回過身來時,看見向序從門上進來,梅芬咦了聲,“哥哥今日沒去國子監?”
向序換了身牙白嵌柳色鑲滾的襴袍,人也爽朗如翠竹一樣,笑著說:“都快晌午了,自然是下職了。”邊說邊將手裡的書遞給雲畔,“聽說你們在製香,我正好得了兩本香譜,特意給你們送過來。”
雲畔翻開看了兩頁,訝然讚歎:“都是早前失傳的方子啊,果然是好書!”
梅芬的脾氣常有古怪之處,墨守成規慣了,不肯接受新的事物。譬如她製香,荀令十裡香和鵝梨帳中香翻來覆去地製,從未想過嘗試製一製彆的香,因此向序的香譜對她來說毫無用武之地。
不過雲畔先前說逛瓦市的事,她雖然不去,卻也放在心上,恰好向序來了,便借花獻佛推諉過去,“巳巳剛來上京,還沒出去遊玩過,哥哥要是得閒,就帶她出去逛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