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浮生何須問短長(2 / 2)

石頭和尚撚著佛珠默誦金剛經,當下已畢,他睜開眼走到院中,仰望天際,喟然長歎。

空中忽地傳來兩聲鷹隼長鳴,石頭和尚手上動作一頓,濃眉微皺,雙目炯然鎖向門外。

須臾,一道淡色袍角宛如驚鴻掠地,雪衫素衣翩然飄落,駐足門外不再往前。

待看清來人,饒是石頭和尚已有所預料,此刻也不免浮現出幾分意外和錯愕:“驚天?”

“阿舍在哪?”

石驚天看也不看他,冷聲道:“我此行隻為阿舍,不曾對你動手也隻是不想讓她為難。”

若非得知苦竹精舍裡還有阿得和其他人,怕誤闖錯房,石驚天早就衝進去尋人了。

日前他心急火燎趕往臨汾,途中才知阿舍已返回長安,他又連忙轉道至此,對阿舍的惦念擔憂也一路隨著耽擱的時間逐漸加深。

石頭和尚沒有計較石驚天言行中的尖銳失禮,何況眼下的時間場合也不適合談論他們父子倆的心結,於是言簡意賅道:“阿舍在最裡間的禪房安頓於二娘的靈位。”

話音未落,石驚天身形晃動閃掠而起,直撲後院而去,轉瞬不見人影。

內室禪房,煙霧繚繞,火光明滅不定。

阿舍跪坐在蒲團上,怔怔地望著案桌的牌位,似木偶般一動不動,眼裡也沒有一滴淚。

她換下了昔日常穿的鮮妍暖色,從上到下全身縞素,連發帶都是一抹寒霜,這片似曾相識的慘白深深刺痛了石驚天的眼。

他疾聲呼喚:“阿舍!”

空洞呆滯的眼眸微顫輕轉,阿舍愣愣地循聲望過去,嗓音乾澀沙啞:“···驚天?”

“是,”石驚天一瞬都不敢眨眼地緊盯著她,快步上前,毫不遲疑地應聲:“我來了。”

阿舍定定地注視他幾息,忽而又轉過頭去看著不遠處的牌位,勉強扯動唇角露出一抹淒婉的笑容:“師傅,這就是徒兒跟您說過的,您未來的徒婿石驚天。他來了,您看見了嗎?”

緊握成拳的手掌關節泛白,石驚天心神一顫,走到她身旁站定,屈膝低伏,深深頓首。

“晚輩石驚天,是阿舍的未婚夫婿。”

禮畢,他緩緩收禮跪坐直身,握住阿舍指尖冰涼的手掌,抿了抿唇,語聲微啞:“抱歉,沒想到第一次見麵是以這樣的方式拜見您,失禮之處,還望您見諒。”

分明隻是平平淡淡的兩句話,卻惹得阿舍眼圈迅速泛紅,急急撇過頭去。

石驚天側過身,輕攬她簌簌顫抖的雙肩,低聲道:“阿舍,對不起,我失約了。”

阿舍知道他在說什麼。

臨汾城外那句來日登門拜見於二娘的約定,已經成為了一個永遠都不可能兌現的遺憾。

是以,石驚天搶先將過錯攬在身上,生怕她因此太過自責傷懷。

下唇被咬得泛白,阿舍再也抑製不住婆娑淚意,額頭抵在他的肩上,失聲痛哭。

石驚天抬手環住她脊背,將泣不成聲的姑娘緊擁入懷,就像兩個多月前她擁抱他那樣。

無須言語,相知相融,彼此慰藉,儘在不言中。

短短不過三個月,他與他心愛的姑娘便齊齊經曆了喪母之痛。

總以為來日方長,意外卻總是來得猝不及防,能做的唯有加倍珍惜身邊人。

藤蘿落花似鳶尾蝴蝶翩然飄飛,風吹枯葉沙沙作響,像極了悲傷的嗚咽啜泣。

石頭和尚心有所感,慢慢站定,一時竟無從分辨聲音的來處。

他麵上流露出幾分悲憫之色,長長歎了口氣,輕輕撥動佛珠,又開始誦念起了金剛經。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時光荏苒,往事如昨。

秋去冬來又逢春。

這一日,玉雲山莊終於迎來了等待已久的女主人,處處張燈結彩,滿目紅綢漫天。

東院新房,半開半合的雕花窗台前,一枝開得正豔的西府海棠悄悄地探進頭來。

精致發釵鬆鬆綰著如瀑青絲,阿舍僅著一身大紅中衣,支頤坐在龍鳳喜燭前,心不在焉地把玩著妹妹阿得早年為她繡製好的鳳凰於飛團扇,珊瑚赤珠流蘇搖出一捧亮澤瑩光。

石驚天洗漱完從隔間回到內室寢居時,一眼望見的就是被扇麵遮擋了麵容,隻露出一雙璀璨星眸的紅衣佳人。刹那間,他仿佛又回到了彼時驚鴻一瞥的初見,當場怔愣在原地。

陌生又熟悉的男子清冽氣息逼近,阿舍眨了眨眼,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綺麗春光:微敞的衣襟露出光潔白皙的領口,剪裁貼身的大紅裡衣修飾勻稱緊致的偉岸身姿。

阿舍手指蜷縮了下,徐徐移開扇麵,嫣然一笑,麵若朝霞映桃花,明豔不可方物。

四目相對,石驚天忽覺口乾舌燥,麵紅耳熱,連掌心都滲出絲縷汗意。

雖然這個洞房花燭夜遲到了許久,但二人隱約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不知不覺間,兩道人影逐漸貼近,靜靜凝望的眸光交織癡纏,似有千言萬語綿綿情意想要傾訴,卻又似不必言說,彼此心意皆早已心領神會。

花影婀娜,燭光搖曳,帳幔輕舞,且攬那微雨海棠,且撫那軟玉溫香,且譜那鴛鴦曲唱。

山海共春色,浮生相儘歡,不與日月爭短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