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她記起來了。(2 / 2)

可細細想來,為何臨近新婚大喜之日,她卻從未見過其中任何一個人呢?

彩秀與青碧從小陪她長大,三人一起逛花燈聽曲子,悄悄談論近日所看的話本子。

彩秀想要覓得一位英俊瀟灑的如意郎君,聲稱日後一定要請大家吃喜糖;青碧習慣板著臉,一本正經告訴她,待在小姐身邊就很開心。

當白妙言想起她們,卻是兩張被鮮血浸濕的臉。

青碧以血肉之軀作為代價,拚命護著她逃出婚房,彩秀獨自攔下殺氣騰騰的妖邪,臨彆前一把抹掉眼淚告訴她:“我不想嫁人啦,其實一輩子陪在小姐身邊也很好。”

一定是假的。

她那樣深切地愛著江承宇,他怎會——

這些記憶遙遠又模糊,她感到茫然無措,駭然後退一步,在白粼粼的刀光裡,卻想起更多。

廚娘為保護孩子,被一爪刺穿心臟;兄長拔劍而出,身形被數十隻怪物須臾吞沒;空氣裡彌漫著血與火的味道,那麼多人在哭在跑,那麼多妖邪放聲大笑。

最後是前院。

爹爹與群妖對峙多時,周身鮮血淋漓,幾乎拿不動手中長刀。她哭著上前,卻隻得到匆匆一瞥的目光。

男人雙目猩紅,如山的脊梁高大寬闊、寧折不彎,宛如修羅殺神,令見者膽寒。

看向她時,卻是無比清澈溫柔的眼神。

“妙言,”爹爹說,“彆哭。”

她曾經真的很喜歡江承宇。

世上不會有誰比他更懂白妙言的心事,也不會有誰比他更明白,怎樣才能使她開心。

那時她像小獸一般依戀在他身邊,每日祈禱一生一世,可當記憶逐漸清晰,江承宇的麵孔反而變得不那麼深刻。

新房劇震,不知從哪裡傳來碎裂般的哢擦響音,好似鐵鏈斷開。

她記起來了。

比起他,還有更值得被她銘記的事情。

那是許多年前的一個正午,她與爹爹一並走在庭院長廊上。

那天日光正盛,屋頂有隻懶洋洋曬太陽的貓。父親打開緊鎖的房門時,她驚歎上前。

“這便是我白氏一族自古傳下來的寶刀。”

那時候的父親尚未滿身血汙,他擁有一雙深邃卻溫和的眼睛,看上去又高又凶,其實最愛笑著哄人:“想拿著它降妖除魔嗎?”

她高興咧嘴,滿目憧憬:“想!”

男人輕笑:“它繼承無數先輩的意誌,總有一天會傳到你手裡。”

她好奇道:“可爹爹用得很順手呀,一直用下去不好嗎?”

“爹爹總有老了的時候,除魔之路道阻且長,不知何夕便要分離。妙言,莫要恐懼彆離。”

父親看著她的眼睛:“無論身處何地,身為白氏傳人,不要遺忘今時今日的本心,也不要忘了……這把刀的名字。”

刀的名字。

腦海中疼痛難忍,如有小刀在不斷切割血肉。白妙言捂緊太陽穴,眼中濕潤一片,似血似淚。

她聽見女孩說:“我怎會忘呢。”

對啊,她怎會忘呢。

哢擦。

記憶源源不斷彙入的間隙,耳邊傳來轟然一響。

婚房刹那之間煙消雲散,放眼望去,四周皆是茫茫白煙。

此地不似真實,更像某人的識海。

方才那婚房……莫非隻是一道妄念麼?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白妙言駭然轉身,見到一個麵目模糊的說書人。

“公子為報滅族之仇,在大婚當日引群妖進犯。小姐哪會知曉此事,可憐毫無防備,被屠了滿門。”

說書人一拍驚堂木:“然而即便隔著世仇,公子還是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小姐。他為她尋遍千山、踏過九州,蹉跎一年又一年,忍受無儘苦難,嘿,最後還真就找到法子,要與小姐成婚了!”

她默然不語,聽那人繼續道:“這也算是苦儘甘來,天定姻緣。”

“你覺得這出苦儘甘來的戲碼如何?”

說書人嗓音落下,另一道陌生的女音接踵而來。

白妙言速速回頭。

來者是個年紀不大的姑娘,瓜子臉,鹿兒眼,偏生眼尾勾出了點兒狐狸般的弧。

與白妙言對視的一刹,姑娘露出和善微笑:“白小姐,我叫謝星搖。”

白妙言蹙眉:“你如何認得我?這是何處?”

“我是誰不重要。”

謝星搖上前一步:“白小姐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如何看待這個故事?”

屠儘滿門、欺瞞蒙騙,隻願將他挫骨揚灰。

她想這般回答,奈何記憶逐一拚湊,白妙言竟說不出哪怕一句話。

她愛他。

溫潤的夫君,喜慶的婚禮,美滿的人生。倘若一切皆是假象,剝開這塊華美皮毛,沁開屬於她家人的血……

就算江承宇真心待她,建立在血泊之上的情與愛,又價值幾何?

“聽故事的時候,我一直覺得奇怪。”

謝星搖說:“為什麼在這種故事裡,深情總是遲遲才來?人家活著的時候不喜歡,死了反而恍然大悟。如果真的喜歡一個人,會遲鈍至此嗎?”

支離破碎的記憶逐漸複蘇,白妙言抬眸,眼尾溢開血色。

“所以我想啊,故事裡的這位公子,他究竟喜歡小姐這個活生生的人,還是擁有她、被她愛慕時的感覺呢?”

謝星搖笑笑:“如果我鐘情某人,一定希望他能快快樂樂,看見他笑,我也覺得開心。倘若他恨我不喜歡我,我卻想方設法將他留在身邊——”

她說:“豈不是和街上那些衣服首飾一樣,喜歡就要得到,從不理會它們的想法,隻管自己高興就行麼?”

更多畫麵爭相湧現,在無邊際的刺痛裡,白妙言望見綿延的紅。

紅綢,紅月,紅色的血順著長刀淌下,刀光冷寒,映出父親半跪在地的模樣。

他將刀尖深深刺入土地,支撐起整個搖搖欲墜的身體,直至死去,也未曾倒下。

“你說得對。”

白妙言凝視她雙眼,良久,自胸腔裡發出悶笑:“他不過將那小姐看作一件物品。”

她後退一步,唇角極白,唇珠卻透出詭異嫣紅——

被咬破的皮膚滲出鮮血,壓抑而妖異:“他愛的不是小姐,而是那股年少時求而不得的執念,說白了,他最愛他自己。”

哢擦。

又一層白煙散去,露出無垠識海裡的千千網結,每一條皆是江承宇封印的咒術,而在此刻,每一條都震顫不止、自中心處裂開縫隙。

她想起了被遺忘的全部。

江承宇是她的心中摯愛,亦是其他所有人眼裡的修羅惡鬼。

白妙言道:“他該死。”

奈何她深陷心魔之中,無法逃離幻境,連自己都無法保全,更彆說提刀報仇。

她甚至找不到可以除掉江承宇的刀。

哢擦。枷鎖破開一處傷口似的縫。

她看見那個陌生姑娘靠近幾步,黑眸晶亮,忽地抬手。

在謝星搖手中,不知何時出現一把刀。

刀柄漆黑,雕有逶迤龍紋,刀身狹長筆直,泛起寒光——

隻一眼,便讓白妙言紅了眼眶。

她記起許多年前的和煦豔陽裡,女孩於男人身側修然挺立,任由袖擺乘風而起,凝視著身前長刀。

“我怎會忘呢?”

她抬頭,眼中是少年人獨有的凜然恣意,喉音清亮,篤定鏗鏘:“——名刀,誅邪。”

“彆怕。”

眼前的謝星搖揚唇一笑:“我想,你或許在找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