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時節,白日裡有暖陽不冷,但早晚無光,從汴河吹來的風又寒冷刺骨,讓人忍不住戰栗。
沈憐雪不想吵醒女兒,就連關門的時候都小心翼翼,待從後巷小院出來,她才長舒口氣。
此時天色昏暗,銀盤還掛在天際,金烏依舊沉睡,天地間並未有亮色。
沈憐雪手裡執一隻小巧燈籠,順著甜水巷往外走,待來到劉二娘炙烤店後門處,才依稀聽到人聲。
劉二娘家上午不開張,但貨船每一日都是這個時辰來送,便隻能這時候卸貨。
劉二娘家這會兒後門大開,劉大郎和林娘子都在核算菜品,沈憐雪沒有直接進去,隻站在門邊敲了敲門。
林娘子聽到了,回頭瞧見是她,便笑著招手:“來,今日菜新鮮,因蛋訂得多,多給省了一文。”
在汴河上做送貨生意的棚船不知凡幾,為了穩住客戶,大抵都會給些便宜。
不管便宜多少,至少是個意思。
沈憐雪笑著道謝,隻說:“這一文是我蹭了嫂子家的,自不好惦著臉要,便做了代訂的工錢便是。”
她不要,林娘子也不推辭,直接給她把錢算好:“菜錢是二十九文,店家多給了兩把青菜,你自家炒了吃。蛋是三十二文,有個背簍,你仔細彆扔了,明日要還回去,一共六十六文。”
這些銀錢她都記在心裡,根本不用如何再計算。
沈憐雪點頭,直接取了八十六個子,遞給她:“爐灶還有二十文,嫂子數數。”
林娘子可不是張大娘子那般做派,她直接揣進懷裡,招呼劉大郎過來搬菜。
她家的鋪子本就有個不算大的帶推車的爐灶,平日裡用處不大,這會兒要租給沈憐雪,自是早早取出擦乾淨。
林娘子是個很有章法的人,她不僅把爐灶擦乾淨,甚至還給小推車上裝了個木板,方便沈憐雪放菜碼。
沈憐雪看到這乾乾淨淨,已經裝好雞蛋生菜的爐子,同林娘子道了謝,這才把背簍取下,把裡麵的醬料、菜籽油、油紙和鍋具都放到木板上,然後把菜品放到背簍裡。
“嫂子,我家去準備,鍋灶就放後門。”
林娘子應了一聲,看著她消瘦的背影消失在後門處,便同自家男人感歎:“有道是為母則剛,她這般性子,也知道出來營生,倒是不容易。”
劉大郎不說話,隻是沉默地笑笑,一趟又一趟往後廚背肉。
沈憐雪這兩日已經同巷口另一家專賣油果子的遊攤說好,叫他五更來送一百個油果子,這會兒時候還沒到,她便趁著這工夫回了後巷院子,在自家水缸邊上洗菜。
早晨天冷,水在夜裡冷了一夜,這會兒冰冷刺骨,把手放入水中,每碰一下都要哆嗦一下。
沈憐雪咬著牙,把十五斤菜仔細洗好,時辰便也差不多了。
她把生菜放到乾淨的竹筐裡,回家用鑰匙開門,輕手輕腳進去,屋裡依舊靜悄悄的。
沈憐雪算了算時辰,沒叫女兒,她先把東西放好,取了刀來切蔥花和香菜,待到切好便回去巷口碼放在爐灶上。
這一來一回就忙了兩趟,頂著寒風,沈憐雪再一次回了家。
她是踩著更鼓聲進的屋,這一回,床上的小人兒有了動靜:“娘,你去哪裡了?”
沈如意艱難地從被子裡鑽出來,披頭散發坐在床上,迷迷糊糊打了個哆嗦:“好冷。”
沈憐雪過來點起蠟燭,道:“娘去取菜了,團團,你還是在家睡吧,太早了外麵冷。”
沈如意七八歲的娃兒,這會兒困得眼睛都睜不開,卻特彆堅持:“不行,我得跟娘一起開張!”
沈憐雪一向慣著女兒,她要往東,自己也不會往西,這會兒見她堅持,沈憐雪就忙去取了早上放在爐子上溫好的水,喂她吃了兩口。
“行,若是實在冷了,你再回家。”
沈如意閉著眼睛被母親洗漱,等到穿上厚實的小襖子跟母親出門,她才算睜開眼。
剛一出門,沈如意就打了個哆嗦。
“做生意,好難啊。”她奶聲奶氣說。
沈憐雪原本還有點緊張,現在見女兒可愛,心裡那點緊張又去了不少,臉上也有了溫柔的笑:“不難。”
對於沈憐雪來說,最難的事都過去,那時候她都能活下來,現在更不能輕易放棄。
如此想著,沈憐雪突然說:“團團非要買的那咳嗽藥確實不錯,才吃了一貼,晚上就不怎麼咳了。”
聽到沈憐雪說那藥管用,沈如意就連冷都忘記了,她蹦了兩下,揚著小紅臉看母親:“我就說,那藥很管用的!”
她可得意著。
沈憐雪瞥她一眼:“但下回不許亂跑了,再亂跑打你屁股。”
沈如意低下頭,癟了癟嘴:“好吧。”
沈憐雪好笑地給她緊了緊領子,說話間就來到巷口。
賣油果子的遊攤剛到,那是個三十來歲的矮個男人,因沈如意愛吃油果子,沈憐雪常買,倒也算是熟人。
他看到母女倆,點了點頭,直接把背簍取出來:“明日換背簍。”
沈憐雪跟他結了錢,摸了摸背簍,還熱乎得很,便放到爐灶下挨著灶膛的地方溫著。
這些都準備好,爐灶推到巷口街邊,挨著一家賣湯餅的,便能開張了。
沈憐雪站在爐灶後,用火鉗子撥弄灶膛裡的木炭,左看右看,耳邊是左鄰右舍的吆喝聲,她頓時又緊張起來。
巷口以外便是汴河大街,五更時的汴京,是一整天中最忙碌時候,從這時辰起,汴京的一天便算開始。
南來北往的商販、商船、遊人、學子紛紛出門,無論在哪裡,都要吃上一口熱乎的早食。達官顯貴、下裡巴人,在這汴京中似無不同。
五更天,是早食攤子最賺錢時候,也是最忙碌時候。
沈如意站在小板凳上,她站在母親身邊,好奇地看著行色匆匆的行人們。
甜水巷所臨近的汴河大街並非是最熱鬨地段,行人大多都隻尋常吃的幾家攤子采買早食,若是請了幫閒跑腿,大約也都是尋了有名的大店。
是以旁的攤位很快便做起生意來,唯獨沈憐雪這邊冷冷清清。
她是個生人,攤子上又沒擺吃食,旁人也不知她在賣什麼。
再一個,忙著出工營生的路人們,大抵也沒心思去打量一個新攤子到底如何。
他們隻想快速買了早食就走,早些上工,早些賺錢。
沈憐雪略等了一會兒,就有些急了。
但她越著急,越是說不出話來,寒冷早晨,額頭都冒了汗。
沈如意看母親一下子緊張起來,人也開始慌張,想了想便握住母親的手。
“娘,”沈如意仰頭說,“娘,我餓了,要不咱們先給自己做兩個吃?”
沈憐雪一聽女兒的聲音,不知為何心中就安定了。
她道:“團團餓了吧,都是娘不好,忘了給你準備早食。”
不過既然也沒人買,她們自己做來吃,倒也不無可。
沈憐雪心中穩了穩,捅了捅爐子裡的木炭,把鍋燒熱,就開始往平鍋上刷油倒麵糊。
當麵糊半熟,打好雞蛋翻麵的時候,一股濃鬱的蛋香便飄散開來。
步履匆匆的行人立即頓了頓腳步,還未用早飯的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四處張望起來。
雞蛋煎餅的香味其實並沒有那麼獨特,市麵上賣的各種烤餅、胡餅、煎餅等也都很香,但這種香味卻特彆誘人,尤其是已經餓了一夜的行人,那香味簡直難以抵擋。
沈憐雪手腳麻利,她給餅皮刷醬,撒香菜,又放好油果子,然後把它疊成整齊的枕頭塊。
沈憐雪用鏟子在煎餅中間一切為二,兩邊一摞,嚴絲合縫放到油紙裡,在手裡顛了顛,對女兒道:“燙,放一會兒再吃。”
沈如意感受到行人們若有似無的視線,她迫不及待地捧起煎餅,吃了半天,然後似乎再也耐不住饑餓,就著蒸騰的熱氣咬了一口。
“唔,”沈如意大聲說,“好香啊。”
咕嚕,咕嚕。
沈如意這話說完,仿佛能聽到四周傳來的咕嚕聲,她緊接著說一句:“娘,這雞蛋煎餅真好吃,裡麵的油果子好酥。”
從煎餅開始發出香味開始,就陸續有人圍過來看,但他們都沒見過這種吃食,都不知道什麼味道,便都隻是好奇看看。
沈如意這一番“表演”,頓時把人的好奇心拉到極點。
反正這種吃食,瞧著也不算很貴,就有年輕娘子問:“這煎餅幾錢?”
沈憐雪張了張嘴,緊張得說不出話。
她已經很久沒被這麼多人圍著看了,上一次被圍看,還是那一日。
沈憐雪抿了抿嘴唇,手都有點抖,她現在就想跑回家去,把自己牢牢關在家裡,哪裡都不去。
但不行。
心底裡有個聲音告訴她:“你不能退縮。”
她已經退縮了二十幾年,眼看女兒都長大,她依舊停留在舊日的噩夢裡。
這樣不行。
沈憐雪深吸口氣,她重新張嘴,想要回答那娘子的問題,就在這時,身邊突然響起一道清脆的童音。
隻聽女兒張口就說:“一個煎餅八文錢,有蛋有餅還有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