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出去。
薑祖望回神,追出大帳,隻見女兒已去遠了,她的步伐穩健,一道孤影,漸漸消失在了微白的晨色之中。
東麵天際徹白,當第一縷陽光從寒霜覆蓋的原野地平線上迸射而出的時候,載著賢王的馬車和隊伍出了城,往南,朝京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深夜,隱隱一道更漏之聲,從連綿不絕的殿宇重樓深處飄來,傳送到了人耳之中。
子時二刻了。少帝早已回寢宮去歇息。這個點,皇宮之內,也就這間所在,依然還是燈火通明。
此處文林閣,位於皇宮二道宮牆內的西北一隅,距中朝正殿宣政殿不遠,是朝議結束後攝政王用來日常理事召議兼作休息的場所。
漏聲悄絕。候在外間的老太監李祥春見跟在身邊的張寶上下兩個眼皮已開始打架,便扭頭,往裡瞧了一眼。
攝政王依然坐於案後,微微低頭,聚精會神地閱著奏折。
這段時日,京中發生了太多的大事。
先是蘭太後壽日當夜,當朝大司馬高王突然暴病身亡,攝政王親自主持了喪葬之禮,高王後事,榮哀自不必多言。就在喪禮期間,皇城領軍、護軍、左右衛、驍騎、遊騎六軍將軍也大半調離職位,換了新員。又,就在高王大喪過去沒幾日,一眾聖武皇帝朝的勳員們,陸陸續續紛紛上表乞骸,朝廷一律準許。為表對這些老功臣的感念,各賜厚賞,並食邑千戶到五千戶不等。隨後,朝廷又廢了從前沿用多年的武侯府監門衛等部,另設天門地門二司,下領武威、奮揚等營,負責京畿內外保衛。
類似這樣的革新舉措,早在先帝明宗朝時就曾推過了,奈何阻力重重,最後不了了之。而現在,高王束暉的暴斃,竟令不少人嚇破了膽。就在幾個月前的朝議中還慣會跳出來說三道四的某些大臣,如今竟成了新政的鼎力支持者。道道政令,暢行無阻,直達下方。不但如此,最近檢舉成王極其同黨的秘奏,也如雪片般從各地飛來,堆滿禦案。
至於攝政王,那日他親自到高王王府祭奠。堂中之人,上從諸王,下到百官,皆俯首三拜,屏息斂氣。他定睛凝視,目光所及之處,竟無人膽敢與之對望。
好似就是那日之後,迅速傳開了一句話,說什麼攝政王才雄心狠,殺人於無形。
那些話是宮裡一些不知死活的小侍不知哪裡聽來私下學舌,偶被李祥春聽到的。在老太監聽來,簡直都是屁話。他也是武帝朝的老人了,說句托大的,就是看著攝政王大的。從安樂王到祁王再到如今的攝政王,主人是什麼人,他還不清楚?
當時,那幾個小侍嚇得麵無人色,跪地求饒。攝政王若是聽到了,想必也就一笑罷了。所以李祥春也沒怎麼為難,隻叫人各杖二十下,讓長個記性。
就算有人真的死在攝政王的手裡,那也全是該死鬼,活著,糟踐口糧的主。
老太監冷冷地想道。他隻心疼攝政王,本就總攬朝政,少帝又……
老太監心裡暗歎口氣。他是一刻也不得空閒,最近諸事還紛至遝來,忙碌之程度,可想而知。
仲冬了,今年入冬又早,夜間寒涼侵襲。閣屋內雖燃著火炭,但此處樓閣空曠,候久了,李祥春還是感到手腳有些發冷。
今晚攝政王從少帝離去後,更是一直如此伏案,沒起身過。
打著盹的張寶突然打了個哆嗦,一下清醒。跟了老太監多年,見他眼睛看向了裡頭的那隻暖爐,立刻會意,趕緊要進,卻見老太監衝著自己搖了搖手。
估摸爐裡的炭火不旺了,老太監自己輕輕走了進去,掀蓋,拿爐鉗通了通火,夾幾塊炭,添進去,再將蓋仔細地蓋了回去。
他動作很輕,但束慎徽還是被驚動,信口問時辰。
李祥春等的就是這個,“方才鼓樓響過子時二刻的漏了,殿下你大約專心於事,沒聽到。”
“這麼晚了?”束慎徽口裡說著,頭沒抬,手中所執之筆也未停。
“是啊。老奴知道事多,都需儘快處置。隻是,老奴雖認不得幾個大字,也聽說過,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攝政王便如咱們大魏的重器。您要是累壞了身子,如何為陛下分憂?昨夜攝政王您就才睡了兩個時辰而已。總這樣,便是鐵打的,那也受不了哇! ”
束慎徽終於停筆,抬頭看了老太監一眼,“比張寶的話還多。”
外間張寶聽到忽然提及自己,不知何事,耳朵一豎。
老太監躬身,“老奴多嘴!若說錯了,殿下勿笑話老奴。”
束慎徽一笑,待墨跡乾了,合上方批完的本子,將筆輕輕搭在一隻小山玉架上,搓了搓手,起來,走到窗前,推開窗扇。
連日陰寒,今夜亦是濃雲蔽月。窗外的近處,庭院花木凋禿,滿眼蕭瑟,池邊幾杆枯荷殘葉。遠處,夜色勾勒著重重殿宇的沉沉輪廓。那立在飛簷翹角上的鴟吻和脊獸也不複白天莊嚴威武,望去,陰影森森。
一陣帶著濃重寒意的夜風撲入。
李祥春忙取了外衣,送了上去,“殿下,當心冷。”
束慎徽沒接,對著窗外出神了片刻,自言自語般地道,“賢王出去,也有些時日了吧?”
便如心有靈犀。恰這時,外頭一個小侍快步入內,和張寶輕聲道了句話,張寶忙進來傳話:“殿下,方才劉將軍遞了個消息進來,說賢王老千歲回了!老千歲人就在宮門外,問殿下是否歇下了。”
束慎徽目光微動,驀地回頭,立刻朝外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