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將既如此發令,眾人立刻撒手。楊虎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氣,抬起那張糊了泥沙的臉,見薑含元下了馬,朝自己走來,停在麵前,低頭望了過來。站他身旁的張駿又踢他屁股,催他認錯,他卻咬著牙,擰著脖子,趴地上就是不肯開口,如此僵持片刻,眾人屏住了呼吸,氣氛也愈發緊張之時,忽然,薑含元俯身,朝著楊虎伸出了一隻手。
楊虎遲疑了下,慢慢也抬起自己的手,被她一把握住,一拽,便將他人從地上硬生生地拽了起來。
楊虎一時不明所以,站定遲疑了下,終還是忍不住,“明明說好的……”他喃喃地道,眼眶發紅,聲音竟也似帶了點委屈般的哭腔。
“是,說好的!同衣同袍,共生共死!你們沒忘,我也沒忘。”
薑含元忽然應道。
楊虎一愣。
她轉過臉,環顧營外的大片丘野之地。
“這個叫青木原的地方,從前被狄人占了,直到三年之前,我們才終於奪了回來!那一戰,戰死的人裡,當中最長者,二十六歲,最小,年不過十四!他們此刻就躺在我的腳下,化作了白骨。今日,狄騎依舊劫掠我民,國土依舊未曾奪回,我何來之膽,膽敢忘記他們!”
話音落,她已自靴筒內抽出了一把匕首,眾人尚未看分明,便見她挽了一袖,寒光動處,左小臂的內側,赫然已是劃出了一道長達數寸的長長口子。殷紅的血,從劃開的皮肉傷口裡迅速地湧流而出。
“將軍!”
眾人吃了一驚,紛紛湧了上來。
薑含元神色不動,隻平抬起自己那流著血的一臂,緩緩環身,繞了半周,令自臂上流出的血,一滴滴地落入腳下的一片土裡,抬起了眼。
“我薑含元,今日以我血起誓,胡騎一日不驅儘,青木營一日不會解散!”
她的目光,望向對麵那一張張的臉。
“將來若要解甲,也必是一同解下,馬放南山。今日雖去,我將歸來!”
“你們要做的,就是替我守好青木塞,且等我回,共飲敵血!”
她的聲音鏗鏘如鐵,傳送到了青木營的每一個士兵的耳中,轅門附近起先靜悄悄的,幾息過後,突然,爆發出了一陣如雷般的歡呼之聲,楊虎更是一蹦三尺高,飛快地抹了把眼睛。
“嚇死我了!將軍你怎麼不早說!我以為你真的不要我們了,要去和那個攝政王過日子生娃娃去了!太好了!太好了!將軍你一定要早點回來!”
薑含元微微一笑,點頭。
楊虎實在按捺不住心裡激動,回頭又衝著夥伴喊:“張駿!宋時運!崔久!弟兄們!你們都聽到了,將軍說了,她很快就會回來的!”
張駿和宋時運喜笑顏開,那叫崔久的弓兵百長,臉上有道長長傷疤,平日沉默寡言,此刻站在人群之後,聽到楊虎叫自己,扯了扯嘴角,算是回應。
楊虎喊完了話,想起自己方才的衝撞,未免訕訕,忽見她垂下的手腕處還在淌血,又大喊軍醫。軍醫奔來為薑含元裹臂,他便在旁緊緊守著,伸長脖子巴巴地看,唉聲歎氣。
“將軍你……隻要你說一聲你回來,我們就會信的……你不用這樣啊……都怪我不好!”
這等皮肉口子傷於薑含元而言,自不算什麼。軍醫也很快處置完畢。她自顧整理著腕袖,不予理睬。
“我……我這就去自領軍棍!”
楊虎漲紅了臉,說完要走。
“下不為例。這回軍棍免了,罰你每日早操比彆人延長一刻鐘,直到我歸來為止!”她開了口。
楊虎鬆了口氣。
“不行!一刻鐘太短!兩刻!”他討好般地喊。
薑含元瞥他一眼,“你自己說的。”
“兩刻鐘!決不食言!”他胸膛一挺,神色堅定。
薑含元點頭:“那便兩刻鐘。不許趁我不在躲懶!”
“是!謹遵將軍之命!”楊虎大聲吼道。
張駿湊上去,撞了撞他肩,擠眉弄眼,“說,方才是不是哭了?幸好將軍要回來的,否則你豈不是要在地上撒潑打滾哭鼻子了?”
楊虎那張娃娃臉騰地發熱,自是抵死不認,摸了摸自己還留著他新鮮腳印的屁股,抬腳便踹了回來。
“王八羔子!說,剛才故意踢了我多少腳?我都數著呢!上回我就不該救你的!”
夥伴被吸引了注意力,紛紛圍了過來,起哄的起哄,拱火的拱火,巴不得兩人打起來,一時熱鬨極了。
張駿拔腿就跑,“還沒吃早飯,都趕緊的,快去吃啊!再不去,搶光啦——”
眾人這才被提醒,方覺腹饑,紛紛奔去搶食,片刻前還擠得水泄不通的軍營轅門附近,呼啦一下,人便散了。
樊敬暗暗籲出了一口氣。
薑含元注視著士兵們離去的身影,片刻後,轉向樊敬:“樊叔,我這趟回來,就是想和他們道聲彆。我去了,此處先便交給你。”
樊敬本是雲落燕氏的家臣,因為勇毅忠誠,從她小時摸刀射箭起,便被老城主派去在她身旁,還充當過她的弓馬師傅。這麼多年了,於他而言,女將軍既是他的主君,他的心底,也有舐犢般的感情。這是她頭回獨自遠離。雖說他也相信女將軍一定能回來的,但到底是什麼時候,卻就難講了。畢竟,這回她去的地方是京城,嫁的還是當今的攝政王。說不擔心,那是不可能的。
他壓下心中的擔憂和不舍,“將軍放心去,末將必竭儘所能,不負將軍所托!”
薑含元含笑點頭。
“將軍,還有一事。”
薑含元看過去。
樊敬望著她神色,小心地道:“大將軍說,京中的禁衛將軍劉向,是他舊部,這些年雖礙於內外不相交的規矩,沒再往來,但舊日的交情,多少應該還有些的。大將軍叫我和你說一聲,入京後,若有不便之處,可以找他。料他多少會顧著點舊情,予以助力。”
薑含元沒說話,隻再次望了一眼青木營,這裡一草一木,一旗一纛,終於收了目光,上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