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在此停留半月,薑祖望本為他隻會在西陘關附近巡視,便於城內準備了一處精舍,不料第一天過後,他便舍了儀仗,沿北境,走遍東西各個重要塞點,無一遺漏,天黑,人若還在路上,便就地於野地宿營。最後歸來,他又出西陘關,抵達當時還被狄人占住的青木原,登上高地,近距離地觀看對麵的地形和布防。
那天天氣晴好,北狄哨望很快發現了高地上的人,引來弓兵,聯排齊發,一時箭簇滿天,自對麵射來,那箭矢劃破空氣發出的密集嗖嗖之聲,如疾風暴雨,當頭壓頂。
距離過遠,射來的箭簇最後隻落於高地前的坡下,插入了地,但這般陣仗,依然叫人捏一把汗,隨眾當中少有不變色者,他卻神色自若,足下分毫未動。狄營守軍終於放棄射箭,卻是心有不甘,於是便用學到的中原話大聲謾罵,罵聲不堪入耳,隨風隱隱傳到。
當時同行眾人,包括薑祖望,再次變色,這回卻因怒氣,恐安樂王會被冒犯,便欲召來弓兵,以盾護身,前出十數丈後組織回擊,如此,箭應當能夠射到對麵,不料,卻被阻了。
“今日便是將這些跳梁小卒悉數射死於眼前,又有何用?”
身量猶帶幾分少年清瘦感的安樂王,望著對麵那些不停謾罵狂笑作羞辱狀的狄兵,平靜地如此說道。
“大將軍,箭且留著,待到他日,一並射回,也是不遲。”
誠然,組織回射本就是意氣之爭,並無實際意義。薑祖望之所以如此安排,也隻是因為對麵羞辱太過,想在眾目睽睽之下,保全眼前這位皇子的顏麵罷了。
他沒有想到,對方卻說出了這樣的話。
雖然這趟陪同的巡邊,已令薑祖望對這位少年皇子生出頗多敬意,但這一刻,他還是訝異於對方所表現出來的這種和他的年紀不相符合的少見的隱忍和冷靜。
安樂王的話說得平淡,如隨口之言,但在那一刻,薑祖望卻忽然生出一種感覺,倘朝廷將來能有安樂王這般的人主事,那麼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在防守了漫長的猶如見不到頭的二十年後,或有一天,他終將能等到出擊的希望。
自然了,這一切都和薑含元無關,不過,倘若硬說有什麼關係的話,倒也確實不是完全沒有。
因為安樂王到來的緣故,她的外祖父也提早就從雲落趕了過來,參與覲見。
他的全部行程結束,外祖父歸去,她送行,一直送出去老遠,這才依依不舍地回來。記得那時天正傍晚,夕陽如火,她在距離西陘大營十幾裡外的一處野道上,遇見了安樂王一行人。
他便衣快馬,鞍角懸弓,身畔隨著和他同行的伴駕駙馬都尉陳倫,帶七八名隨從,都是侍衛。
她知他為何會出現在此地。
他事已畢,歸京前的最後一日,欲獨遊一番,令薑祖望不必同行。一行人此刻應是外出歸來,卻不知為何,停馬於道,似在商議著什麼事。
薑含元在他到來的第一日,曾隔著迎他的大隊人馬遠遠看了一眼,認出人,不欲碰麵,轉馬要改道離去,卻已被對麵的人看到,一名侍衛衝她喊,“你,過來!”
薑含元隻好下馬,走了過去,朝對麵那被擁在中間高坐馬背之上的人行了一禮。
“西陘大營的兵?”他打量了她一眼。
“是。”
“何營 ?”
“步卒。”
“多大?”
“十四。”
她撒了個謊。
那些年暫無大的戰事,朝廷為繁衍人口之計,有官府不得征召未滿十四男丁入伍的條文。但在民間的許多貧寒人家裡,或為吃飯,或為求功,還是會有小於這個年紀的男丁投身入伍,軍營裡若是查出,通常也就睜隻眼閉隻眼地放過。
她那時的個頭,站直了,也堪堪隻及他胯|下那匹白色駿馬的馬背。她見他似又瞥了一眼她的身量,顯然,不信她關於年齡的回答,卻也沒有再深究下去。
“知道靈丘嗎?”他問。
靈丘是戰國趙武靈王之墓,趙國第六代君王,胡服騎射,提韁挎弓,南滅長期得到強鄰支援的中山,粉碎了強鄰利用中山牽製趙國的意圖,北上則大破樓煩林胡,設無窮之門,一時英雄無二。惜家事卻優柔寡斷,釀成內禍,最後竟以主父身份,壯年被兒子活活餓死在了沙丘宮,死後也不能入王陵,被遠遠地獨自葬在了這片昔日他曾縱馬馳騁過的邊地,引後來的無數文人墨客憑吊,幽思懷古,悲慨不已。
薑含元點頭,指東北方向,“有條近道,路難走些,但騎馬一日可到。”
少年安樂王順著她的所指,遙遙眺望了片刻遠處夕陽裡的靈丘方向。
“你替我帶路!”
他回過頭,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