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微眼尾帶著意味不明的笑:“哦,原來錦衣衛也是聽命內閣的。”
楊榮啞口無言了一會兒,忙道:“殿下何必說這些話,如今這事兒實在棘手……”
鬱微正色道:“事情出在曲平,你也在曲平,為何事事都想著上奏?如今內閣中是人是鬼,我們分不清,父皇他也是分不清的。他要你們來此,不就是讓你行事自行裁度麼?”
好似一瞬的醍醐灌頂,混沌模糊的一切都在這一句話中被挑開了關竅。
他處處顧及著功臣良將的苦心,不敢行事過激,甚至畏縮不前。
可他忘了,這不僅是絲綢之案,更有可能是一樁謀逆之案!
出手畏縮,換來的就隻會是大廈傾覆。
鬱微最後的聲音很輕:“錦衣衛為誰效命,應當做什麼,圖的是什麼,楊指揮使要掂量清楚。”
楊榮道:“我自然明白,如今沒有頭緒,乾耗著總歸也不好。”
“那我送你一個頭緒。”
鬱微把鳥籠掛好,轉過身來看他,“能進出大獄的是江家人,可姓江的卻不止有江奉理和江硯行。”
楊榮一怔:“您是說江明璋?在京沒攪出風浪,回了曲平也是賦閒。他都辭官養病了,在江府哪裡還有這滔天的能耐?”
鬱微道:“他有沒有殺了薛逢的能耐我不知道,可正如你所言,他如今辭官賦閒家中,若是查他應當會更方便。還有他那個學生,尤要留心。”
“是。”
因著冬雨的緣故,天格外昏暗。還未到酉時府中便掌了燈。
院門被推開,擠進一絲風燈的光,倏然映亮了半個庭院。
腳步聲停在門前,含混著雨聲,讓人險些以為是錯覺。直到鬱微回頭,對上了江硯行的目光。
兩人一時默然。
擱下風燈,收了傘,江硯行這才開口:“明日再走罷?至少等雨停。”
“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
江硯行卻說:“你也不急這一時半刻,對麼?”
似乎沒料到他會說這樣的話,鬱微想好的措辭卡在喉嚨裡竟說不出口了。分明二人已經不是能好好交談的關係了,可江硯行忽然表露的柔軟卻讓她訝異。
這根本不像他會說的話。
她在廊下的石階處坐下:“急。在這多待一日我都難受。”
身邊忽然靠近一絲冷香,鬱微這才偏頭看過去,發覺江硯行竟也坐在了她的肩側。
兩人抵肩而坐,疏離中還摻著似有若無的熟悉之感。
鬱微看他,覺得好笑:“江大人這是做什麼?”
江硯行麵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沒答她的話,隻道了句:“連州境況很難吧?如若不然,你不會願意親自來曲平的。”
倒很有自知之明。
興許是快要離開了,鬱微也放下了一些芥蒂,閒聊般說:“年初的時候戶部往連州撥了三百萬兩做軍費。但磕磕絆絆,真落到崔紜手中,隻剩下一百七十萬兩。”
鬱微百無聊賴地折著一根草的莖,在指腹撚著,像是在講玩笑話一般說起這些沉重之事。
連州焦頭爛額,朝廷也是焦頭爛額的。可竟然有人在這種時候貪墨,中飽私囊。
江硯行問:“你是公主,不能直接與陛下說麼?”
“你真把公主當什麼厲害身份了?”
鬱微被他這話問得發笑,“我就是個擺著好看,父皇不得不養的沒用之人。連州糧草不夠,軍械不足,這賬報了京去就石沉大海。”
加之這些銀子早已核算清楚,真到了皇帝跟前,也根本說不清。屆時工部倒打一耙,說用工和用料都對得上賬,貪墨的是崔紜,那可真是一百張嘴都說不清了。
鬱微的眼底攏著一抹冷靜,抬眼看向江硯行:“這批絲是連州最後的生機了。他們截的根本不是絲。他們截的,是崔紜的命……我的命。”
仰頭看上弦月,鬱微輕笑道:“命掌在旁人手中的滋味,可真不好。”
在這一瞬,江硯行向來麻木的心有輕微的發酸。
過去的阿微不會如此。
那時的她渾身帶血地從青烈人手中逃出來,像是刺風山中被人誤傷了的雛鷹,是盤旋在薑關的風。
他說要陪她,最後卻不得不食言,親手把她送進囚籠。
而如今,她已對他全然失望。
江硯行輕抬手摘去落在她發頂的枯葉,柔軟絲滑的廣袖觸上她的後脖頸。
微涼的觸感讓鬱微下意識避開了。
兩人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接著鬱微就低頭繼續折那根草了。
“江硯行,世道不公。”
江硯行呼吸輕滯,側目看她,卻見她身披細碎的風燈殘影,秀麗而不脆弱。
她說:“我尚是阿微之時,親眼得見他們的生死,我痛苦,卻無能為力。如今我是宜華了,食朝廷之祿,做大辰的公主,難道不應該回到當年的刺風山,救他們出來麼?”
當年江硯行信守承諾,親自帶兵前去救那些被俘百姓。
山勢複雜,有內奸裡應外合,曲平軍再次遭受伏擊,最後也沒有成功。
數日後青烈部撤兵回返,帶不走的那些俘虜全都死在了彎刀之下。
這場敗仗也是鬱微心口的一根刺,紮得她夜夜難眠。而如今她不惜冒著危險也要回來查這樁案子,亦是為了日後可以不再有枉死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