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雜人聲裡,男人咧開嘴,對周氏憨笑:“娘子,我來接你了。”
周氏抱著女兒撲進男人懷中,泣不成聲。
謝六爺笑著安慰周氏,接過謝蟬抱在懷裡,掂了掂分量,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團團生得真好,又漂亮又精神,像我。”
謝蟬被他臉上的胡茬蹭得疼,胖出肉窩兒的小手輕輕推開爹爹還要往前湊的臉。
謝六爺捉住謝蟬的小手,又在女兒臉上親幾口:“團團餓了沒有?我們回家吃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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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謝府是本地大族,枝繁葉茂,大宅和其他分支的宅子占了整整半座坊。
謝六爺不是長子,才能平平,分到的院子離正院有點遠,不過院落寬敞乾淨,兩麵石階回廊,正房前種著一株皴皮棗樹,幾叢芭蕉。
芭蕉葉片肥闊翠綠,棗樹高大茂盛,枝條低垂,大半個院子籠在綠蔭之中。
周氏很喜歡這座小院子,她自覺出身太低,巴不得離其他妯娌遠一點。
周家其他的人在府外安置。
周氏進屋換了身新衣裳,重新梳洗,也給謝蟬精心打扮,黑油油的頭發係了條朱紅絲絛,母女倆和謝六爺一起去正院拜見老夫人。
正是快吃晚膳的時辰,正房珠環翠繞,烏泱泱站滿了人。
看到謝六爺牽著謝蟬進屋,屏風後嗡的一聲,私語聲像油鍋裡迸了涼水,嘰嘰喳喳,劈裡啪啦。
謝蟬跪下,給堂上一位在奴仆簇擁中端坐的老婦人磕頭,口中道:“孫女拜見祖母,祝祖母身體康健,青山不老。”
她皮膚白皙,臉龐紅潤,看人時一雙烏黑發亮的眼睛,沒有笑時眉眼間也有明亮笑意流淌,更難得是年紀雖小,可是舉止有度,落落大方,吐字清晰,口音醇正,毫無眾人想象中的扭捏之態。
老夫人心中暗暗稱許,一時間對周氏這個村女的嫌棄都淡了幾分,示意婢女把謝蟬抱到跟前,摸摸她的臉蛋,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房中眾人察言觀色,紛紛誇謝蟬規矩好,果然是老太太的嫡親孫女。
老太太摟著軟乎乎的謝蟬,笑道:“像她爹小時候。”
眾人跟著一起笑。
謝六爺自小生得福相,兄弟姐妹幾個,他最胖。
為給周氏母女接風,正房設了宴席,大爺們的一桌擺在外麵,老太太和幾個兒媳婦一席,府中小郎君、小娘子也擺了長席,由各人的仆婦婢女伺候用飯。
二房的二郎過來拉謝蟬的手,帶她認人,一副兄長做派。
“我是你二哥,她是你三姐姐,他是你四哥……”
三娘是個眉眼清秀、穿著打扮精致的小娘子,端端正正坐在席前,看都沒看謝蟬一眼。
四郎朝謝蟬做鬼臉:“九妹妹好胖!”
圓臉的五娘羨慕地摸摸謝蟬的頭發,“九娘,我是你五姐姐!”
謝蟬前世在望族謝氏長大,親族幾百人口,她個個記得分明,認幾個人自然不在話下。
二郎介紹一遍,她已經熟記在心,和眾人一一廝見。
歡快的說笑聲中,二夫人叫住一個仆婦問:“大郎怎麼沒來?”
她聲音不高,但大郎兩個字從她口中吐出,滿堂說話聲霎時停了下來,氣氛為之一滯。
謝蟬注意到大夫人臉上閃過一絲難堪。
二夫人也神色尷尬,對老太太道:“大郎性子靜,讀書刻苦。闔家團聚,隻少了他,是兒媳婦疏忽了。”
老太太皺眉,“叫他過來罷。”
不一會兒,門外傳來腳步聲。
謝蟬忍不住抬起頭。
她認識謝家大公子謝嘉琅。
前世,她是李恒的皇後,謝嘉琅是朝中臣子。
兩人見過的次數不多,可是每一次,謝蟬都對謝嘉琅印象深刻。
她和姚貴妃相爭的時候,聽說朝中有位不畏權貴、秉公執法的直臣姓謝,賢名遠播,深受百姓敬仰,以為是同族人,派心腹宮人去拉攏。
宮人回宮複命時憤慨不已:“那個狂徒,給臉不要臉!娘娘的親筆帖子,換了彆人,早就恭敬拜首了,他竟然直接下逐客令!還指桑罵槐,說娘娘身為國母,不該結交外臣!”
謝蟬心中納罕,派人去細查,才知謝嘉琅不是世家大族出身,和自己連不上親——江州謝家在京中望門世家眼裡,隻是不入流的地方寒門。
謝嘉琅的警告,謝蟬不是不懂,但她沒有其他選擇。
大晉世家豪族林立,皇權受製於世家貴族,曆代皇後都是世家貴女出身,皇後想要地位穩固,必須和前朝保持密切聯係。
她是李恒發妻,姚貴妃的肉中刺,想要活下去,隻能借助前朝大臣的力量保住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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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變幻。
謝嘉琅當初看不起謝蟬,後來他推行新政,屢受挫折,遭眾叛親離,被百姓辱罵,宦海沉浮,幾起幾落,看儘人情冷暖,再回到朝堂,排除異己,打壓政敵,手段狠辣冷酷,漸漸成了權臣。
再後來,謝嘉琅和李恒政見不合,君臣離心,謝嘉琅這個素有賢名的直臣居然培植黨羽,陽奉陰違。
李恒勃然大怒,想懲治謝嘉琅,愕然發現謝嘉琅已經權傾朝野,不可輕易撼動。
一代賢臣,終究成為奸臣酷吏,身敗名裂,萬人唾罵。
*
來江州的船上,聽周氏說自己的大堂兄名叫謝嘉琅時,謝蟬震驚良久,連掐了自己好幾下,手背都青了。
前世她希望謝嘉琅是自己的族人,可以多一個左膀右臂,沒想到竟然成了真。
不知道大名鼎鼎的謝青天、謝奸相,少年時是什麼模樣?
這一世,他是不是還會成為奸臣酷吏?
門簾被高高掀起。
“大郎來了。”
謝蟬收起紛亂的思緒,朝門口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