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最後一個集,姐弟三人又擺了一次攤,高昭沒有漲價,還是按照之前價格,這次光顧的人更多。
鄉裡讀書人家終是少的,即便讀了兩年書,對聯鮮少能寫出樣來。對聯是對來年的祝福和期盼,過年都是要貼的,一年就貼一次,誰家都舍得花這個錢。
這次收攤更晚,提前準備的幾十副也都賣完,還現場寫了幾十副,比上個集多買了一百多文。
高暖的窗花又給雜貨鋪送過兩次,年前大半個月,對聯、窗花、祭文、刺繡,幾樣加起來,去掉成本,姐弟二人賺了近四兩銀子。
可這點對於即將而來的花費,遠遠不夠的。
最後一個集結束後,姐弟三人的所有心思都用在了過繼之事上,也商量出一個對策,並開始行動起來。
錢又從口袋裡流了出去。
*
正月初一開祠祭祖。
高昭沒有如往年一般去祠堂,他正和大姐與幼弟站在進村的路口。
今年雪比往年多一些,前兩天剛下過一場,路上積雪被往來車馬碾進泥裡,姐弟三人站在路邊乾淨的雪上。
“來了。”俞慎思道。
兩架馬車翻過牛山朝這邊駛過來,在路口停下來。
“昭兒?”高明通掀開車窗簾子探出頭,慈愛地笑著道,“天這麼冷,怎麼在這兒等叔伯和兄弟?”好似什麼事沒發生一般,張口還是關心語氣。
高昭對這樣的虛偽感到厭惡,還是朝高明通施了一禮,“大伯,侄兒有幾句要緊的話想單獨和您說,可否移步?”
“有什麼話,待祭祖後到老屋再說,先上車來。”
高昭麵色冷幾分,“現在不說,侄兒怕在祖宗麵前忍不住說出來,會丟了爹和大伯臉麵。”
聞言,高明通也知曉麵前孩子要說什麼,這幾個孩子若是到現在還猜不到那件事與自己有關,那也太蠢了。沉思幾息,點了下頭,放下簾子起身下車。
後麵馬車內的高晰聽到聲音,激動地跳下車跑過來,剛到馬車外,被高明達喝住。
高明達敏銳,察覺出今日這幾個孩子異樣,恐怕是要鬨出點動靜的。上次的事,大哥沒和他商量直接就安排人去做,事後他覺得大哥有些狠心,也做得魯莽,思慮不夠周全。
這件事尚不能讓幾個子侄知曉。
高晰悻悻地立在車邊。
高昭朝旁邊走了一小段距離,確保他們的談話高晰等人聽不到。
“昭兒想說什麼?”即便幾個孩子知曉又如何,他們身為晚輩,還敢和長輩撕破臉?沒憑沒據懷疑,便是目無尊長。
高昭沒說,而是從懷中掏出一卷紙遞給高明通,“大伯過目。”
高明通剛展開見到“過繼”兩個大字愣了一瞬,瞥了眼高昭,將紙張徐徐展開細看。
看完後,高明通啪的一聲合上紙,怒聲教訓:“你母喪剛過,就這麼快要認他人為父為母,心中可有你父親和你去世的母親?簡直不孝至極!”將紙甩在高昭臉上。
高昭接住紙,重新卷起來,他知道高明通會是這樣的反應,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沒有慌神。
若是以前被大伯訓斥,他會乖乖地垂首聽訓。可現在站在他麵前的,是殺死自己母親的幫凶,是一心要害死他們姐弟的歹人,不再是他尊敬的長輩。
他不緊不慢地道:“侄兒與大姐、幼弟的孝心,娘九泉之下看得比大伯清楚。爹和大伯的不慈,娘也全都看在眼裡。”
“放肆!”高明通揚手要教訓,想到不遠處的子侄都在看著,忍下來。
他沒想到素來知禮懂事的侄兒,今日竟然敢頂撞。這幾年沒人管教,無法無天了。
高昭昂首對上高明通的目光,毫無懼色,甚至因為那和高明進幾分相似的眉眼,讓他心中恨意更重。
“大伯。”他道,“從你回鄉途中將我們故意拋棄,到將我們趕到這兒不給米糧,暘兒病入膏肓不援手施救,再到前段時間在我娘墳前拋身患水痘之人。你屢次對我們姐弟動手,原因為何,我們姐弟清楚,你心裡更清楚。將我們姐弟過繼給俞家,既能達到你們的目的,也能成全我爹對妻族重情重義的名聲,一舉兩得。他現在有妻有子,後繼有人,留我們幾個不喜的孩子隻會添堵。”
高昭舉著紙卷道,“侄兒今日拿這份過繼文書來,不是來求大伯,也不是要求我爹,侄兒隻是為了成全你們。如此我們不用鬨得難看,我爹應該不想他棄子殺子的齷齪事被捅到人前去。”
“不孝子!”高明通怒斥,“你竟敢如此編排尊長。”
高昭也早一肚子怒火,這時終是沒忍住,回嘴道:“侄兒若不孝,不會在這裡同大伯說這些,早就提著那個患痘少年和劉應去祠堂,在族長和族中長輩以及族人麵前說此事。侄兒若不孝,拚了這條命,也將此事捅到官府衙門,讓全臨水縣來看大伯怎麼對待晚輩的。大伯認為在官聲仕途和兄弟之間,我爹會選擇什麼?”
高明通被懟得語塞。
最後一句更是問進他的心裡,二弟為了仕途前程,殺妻棄子,他這個兄長分量真的需要掂量。但他心裡清楚,二弟不會舍棄他這個兄弟,卻也會惹來不必要麻煩,對他和二弟有一定影響。
這段時間的確沒見到劉應,也找不到人,原來是在侄兒手中。那個患痘孩子應該還活著,侄兒才有這般底氣和他這麼說話。
高昭見高明通頓住,知道他已顧忌,繼續緊逼:“大伯將痘瘟少年扔來,想要害的不止是我和暘兒,也是要害整個高家村族人!一旦我們兄弟染上,整個村子誰都逃不掉。侄兒相信族長和族人們在生死麵前不會輕易原諒。痘瘟是傳染惡疾,大伯用此害人,不慎可能引起一場瘟疫,縣尊大人也會掂量此事輕重,沒那麼好糊弄過去。”
高明通也有想到此事,他已經做好了應對之策,確保此事會輕易掩蓋過去。讓他沒想到的是兩個侄兒不僅安然無事,那個患痘少年還能夠活下來,廢物劉應竟還落到侄兒手中。更讓他沒想到,素來乖順的侄兒,敢拿這事指控他。
高昭沒給他更多思考時間,“馬上祭祖儀式就開始了,大伯若是答應,待會便在祭祖之時向族人公布此事。大伯若是不答應,侄兒便將患痘少年和劉應之事公布於眾。”
“你威脅我?”
“是勸說!”高昭更正,“勸大伯選擇一個雙方都有利的結果。”
高明通盯著麵前侄兒,昨日還是不諳世事的孩子,今日就變成了一個敢拿主意,敢與他麵對麵談條件的少年。真是長大了!
若是再過幾年,不僅自己,就是二弟也不見得能掌控。留其在身邊,讓其察覺母親死因,是禍非福,過繼出去倒是幸事。
他還是拖延道:“此事大伯做不了主,需你爹做主。”
“我爹會同意。簽過繼文書還需要些時日,大伯可派人給我爹捎信,來得及。我這裡也有封信,大伯替我捎去。我們父子一場,子不責父,爹對我不慈,我不能對爹不孝。我不想與爹反目,我亦願爹仕途順遂,子嗣昌盛。”高昭最後放低姿態,說幾句軟話,讓高明通知道,他非記仇之人,放鬆對他們姐弟警惕。
他靠危言聳聽能唬住高明通一時,卻不能唬住他多久。如今他們的確沒能力與大伯硬碰硬,能屈能伸才是生存之法。
高明通思忖須臾,眼下沒有更好選擇,接過信和過繼文書,“大伯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