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了?”
大殿上燃著數百盞長明燈,照得殿內敞亮,青銅巨鼎邊,背影寬厚的中年男子負手而立,聽到大門開了又關的動靜,他轉身,噙著嚴肅神情朝向楚明姣。
楚滕榮執掌楚家百年,不露笑意時深濃劍眉往下壓,像兩道極深的烙印,頗具威嚴。
“才回。”大冷的天,楚明姣手中搖著把團扇,她聲音有著極為特殊的清透質感,如碎玉瓊珠,若稍微含著點笑意,就是一把極適合撒嬌嗔怪的嗓子,可她偏不這樣:“聽春分稟報,父親找我。”
“找你問些事。”
楚滕榮負手布下台階,在離楚明姣五六步時止住,他瞥著眼前站著的女子,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臉色擰著,不算好看:“此次仙盟會,你不打算前往?”
“父親帶族中出色子侄或門下年輕翹楚去就是了。”楚明姣眼皮往下掃了掃,一副全然不在意也不感興趣的模樣,話說得妥帖,實際事不關己:“算一算,楚家內外門的年輕人苦修五年有餘,是時候帶出去見見世麵。”
“這些事,父親全權做主。”
像是早猜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楚滕榮並不詫異,他沉默半晌,開口:“仙盟會乃重中之重,曆來都由神主神後召開,你不去怎麼行?”
“形式罷了。”
“仙盟會的召開事宜,潮瀾河自然會準備妥當。”楚明姣扯了下唇角,語調介於某種微妙的誇獎與嘲諷之間:“父親放心,整個山海界,沒有比他們還會辦事的人。”
類似這樣的對話,這十幾年裡,父女兩之間不知道重演過多少回。
楚滕榮麵部線條繃著,拉出一條條硬朗的棱角,他看著楚明姣,沉聲:“我如何放心?”
楚家是山海界的巨頭勢力,千百年如一日繁華鼎盛,也因為這個,族中分支頗多,資源競爭十分大,支係沒落,淪為陪襯是見怪不怪的事。
在楚滕榮當上家主之前,他們就是這樣一支沒落的旁係。
楚滕榮膝下共有五位子女,明姣排第二,與她兄長都是原配夫人所生。
他這一生,大半的時間與精力都花在修煉,求道,維係他們這一支往上攀爬,管理偌大的楚家上,可捫心自問,對子女也並沒有厚此薄彼,疏於教導。
楚滕榮對這個女兒堪稱縱容。
楚明姣是楚家的千金,從小玉雪可愛,被精心伺弄澆灌著長大,到少年綻放芳華,逐鹿天下的年齡,已然成了那株最飽滿,令人心折的富貴花。
即便是楚滕榮這種出身楚家,見慣了數不儘繁榮富貴場麵的人,有時候也不得不承認,自己這個女兒,一路順遂,在人生這條道上幾乎未有過任何波折。
是真沒有。
在求道上,她修煉天賦極高,破境永遠比同齡天驕來得快,在楚家,她是家主千金,金尊玉貴,從未受過刁難責難。
從楚家二姑娘,到潮瀾河的神後殿下。
即便在古往今來最令人難過的情之一字上,她也沒有經受過愛而不得,身不由己的苦楚。
偏偏,十三年前的“流息日”,楚明姣栽了那麼大一個跟頭。
楚滕榮在心中暗歎一口氣,威嚴的語氣稍斂:“明姣,你心中其實明白,流息日是山海界無法避免的天災,深潭沸騰,以我輩血脈鎮之,遠古至今皆如此。這是山海界子民必須承擔的使命。”
他話音落下,楚明姣眼角邊盈盈漾漾偽裝出來的笑意拉得平直,再看瓷白的肌理,嫣紅色的唇,有種漠然倨傲的冷色。
“你兄長在時最疼愛你,一心希望你過得好,絕對不想看到你自責自傷到如今這幅模樣。”
楚明姣不說話。
經曆兩次“流息日”,她的脾氣性格沒有昔日一半好,遇到這種不願意聽,也懶得反駁的話,乾脆不說。
或者說,根本沒耐心去解釋什麼。
“你從潮瀾河搬回楚家,和神主冷戰至今,這十幾年,任由外界眾說紛紜,父親從未斥責逼迫你。”
長輩說話往往先揚後抑,楚滕榮衣袖無風自動,凝聲道:“但我問你,這些時日外麵傳得有鼻子有眼,關於你與昔日“界亂”之禍當事人宋謂的事,到底幾分真,幾分假?”
“我與宋謂。什麼事?”楚明姣掀著眼皮反問,一副頗有興致,洗耳恭聽的模樣。
如今,她的性格真是一點也讓人摸不透了。
“他身犯重罪,你卻寬宥他家眷,與他同住一峰,朝夕相對,日夜不離。外人傳你被這人迷得神魂顛倒,與神主情意斷絕,不久便會解契。”楚滕榮隱晦地掃了一圈主峰內外,壓低聲音:“無風不起浪,明姣,你與我說實話。”
殿中香爐中熏起的煙在這一刻都似乎悄然停了一瞬。
“父親,江承函是神主,楚家提出解契,是犯上之舉。”楚明姣唇角微提,一字一句說得清晰:“我和兄長都是楚家人,不會做陷楚家於危難的事。”
她避重就輕,隻說無法解契,但對和江承函走到山窮水儘的一步沒有半個字的反駁之言。
像是,默認了這種說法一樣。
楚滕榮眉心緊皺,滿臉不讚同:“我知道你不會做出這種沒分寸的事,但這道侶之間,最需要溝通和諒解。宋謂這事,怎麼說都是你辦得不妥。”
同在一個屋簷下生活的道侶聽聞這樣的事都難免猜忌,更何況這兩個一個南,一個北,十三年裡見麵聯係的次數寥寥無幾。
這種情況下,任何事都可能成為一觸即發的導火索。
“勞煩父親費心,我都有數。”楚明姣垂著眼撥弄手裡的團扇吊墜,算是單方麵結束了這場對話,末了,她有一搭沒一搭地開口:“下次父親遇到這種特意跑來告狀的人,直接羈押,或交到我手下處置最妥。”
“搬弄神主的是非,是潮瀾河大忌。”
楚滕榮用力撫了撫額角,被堵得一時無言。
楚明姣轉身,準備出殿門,外麵突然傳來一道略焦急的聲音,她聽出來,是那位一向與自己不對付的四妹妹的身邊近侍:“家主,潮瀾河——神主殿的人到訪楚家,說奉神主殿之令,前來捉一個人。”
“捉什麼人?”楚滕榮緩慢抬眼,聲音沉低,帶著震怒之意的山嶽般威嚴:“怎麼回事?”
楚明姣似有所感,慢慢皺起眉頭。
門外,束發帶,一身儒雅書生打扮的少女推門而進,恭謹地朝上首兩人行禮,接著上麵的話開口稟明情況:“……兩位少主均在,已經核實過,來的那些人身上確實帶有神主殿的紙印,說楚家有人闖入祖祠,引發大陣,有反叛之疑。”
聽到這,楚滕榮已經掩飾不住陰沉臉色:“誰?”
少女抬眼看向楚明姣,與那雙烏玉般淋漓透徹的瞳仁對視,僅僅一眼,睫毛和心神同時震顫,她急忙低頭,悄然咽了下口水,頗為艱難地回答:“是——殿下身邊的宋謂公子。”
“宋謂公子如今還在陣中,誰也不知道裡麵發生了什麼,兩位少主不敢輕舉妄動,怕引發古陣吞噬之力,禍及周圍數百裡住民,都在等家主,殿下決斷。”
楚明姣側首遠眺,精致的耳鐺隨之微動,她麵無表情跨過門檻,繁複的披帛逶迤劃過地麵,聲音如山中冷泉流淌而過:“你過來。”
“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