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大風,暴雪。
在本命劍的無聲催促中,楚明姣咬咬牙爬起來,對雪練劍,手腕上才縫合好的傷口崩裂,血液跌落在純白顏色中,鮮豔得像深鬱的顏料蘸著抹了長長的一道。
“你受傷了。”
穆如清風的聲音從側麵傳來,楚明姣頓了頓,循聲看過去。
“神嗣殿下。”她眨了下眼,收劍而立,朝他無聲作了個禮,又晃了晃自己的手,搖得手釧上綴著的小鈴鐺脆脆出聲,“這沒事,是小傷,一點也不疼。”
保持了十數年冷漠姿態的神嗣隔空點了點她的手腕,比靈力更為純粹溫和的力量湧過來,包裹著傷口,使它快速愈合。
做完這些,他垂下眼,纖長濃密的睫毛凝滯般落在某個角度,半晌,清聲提點:“霜雪之道,重在純澈。你並不專心。”
於是不被接納。
楚明姣從心裡將他這話嚼了嚼,第一反應不是醍醐灌頂的醒悟,而是嘀咕著喟歎,這聲音可真好聽。
每個字都如林籟泉韻,似珠玉琳琅相撞似的。
經過這麼一道小小的插曲,從那之後,兩人的關係像是揭開了全新的一頁。
偶爾兩人都在時,楚明姣猶豫過後,也會湊過來和他聊兩句。
往往都是她說,他聽。
他長得極好,比楚明姣見過的所有男子都更有韻味,不論抬眼或是垂眸,總顯得沉靜,那種氣質如流水,也似飄雪,能平撫所有躁動的情緒。
很讓人著迷。
“楚南潯最近管我管得極嚴,他總聽蘇韞玉告狀,說在這山上練劍會吵到潮瀾河的神嗣。”楚明姣托腮目不轉睛地看他,抱怨道:“這話他們都說了十幾年了。”
“不會。”他倚著樹乾,像安撫一個不諳世事的孩童:“我並不常來。”
而那個年齡的姑娘,比朝陽更耀眼爛漫,想一出是一出。
自那之後,她常常將外麵那些談論他的話語說給他聽,也許是聽書聽得多了,連聲調都捏得尖尖的,像模像樣地學:“……神嗣殿下是壓在我輩天驕榜所有人頭上的那個,可惜這一百多年過去,沒誰摸得出他深淺。印象中,至今都沒有事能調動他情緒,連潮瀾河的幾位祭司都沒見過他動怒。”
“不像楚南潯,再有風度都能被楚明姣氣得怒發衝冠,更不像蘇韞玉,自詡翩翩君子,結果被秘境中一條靈犬逗得哇哇叫。”
說完這些,她自己先憋不住笑了,像是回憶起了這話裡楚南潯和蘇韞玉生氣的樣子,樂得不行。
自顧自樂完後,她又抬眼去看當事人,脆聲問:“真的啊殿下?你脾氣這樣好嗎?從小到大,一百多年呢,一次動氣都不曾有過?”
他沉默半晌,一條條地回她:“確實不曾真心動怒過。隻是神主殿事物糅雜,我對神使們亦會有語氣加重的時候。”
“出世也沒有一百多年。”他頓了頓,由上而下看時能看到她烏黑的發頂,耐心糾正:“我比你們並不大幾歲。”
“誒?”楚明姣沒想到這出,她眼睛睜得很圓,忍不住與他對視,驚詫之意能被人輕而易舉全部看穿:“可外麵都傳,傳神嗣殿下一百多歲啊。”
“嗯?”他拉出一道疑惑的鼻音,而後道:“他們亂傳。”
楚明姣又開始笑,她總有許多樂趣,精力好似怎麼都用不完,笑完後又覺得憂愁,托腮正色道:“當神靈真好,都沒有煩惱呢。”
少年神嗣被她捕風一樣抓著長長的袖擺,幾乎是從這一刻開始,無聲放任了這麼個生動的姑娘闖進生活。
他來這片雪山巔的次數逐年增多。
也開始了解她口中那個鮮活的圈子。
“我覺得我哥哥最近有些反常。”有風的午後,楚明姣撥了撥還未乾透的發絲,振振有詞地分析:“真的,他最近和餘家長子走得好近,幾次說好來接我都沒來。可能蘇韞玉和宋玢不全在瞎說,他真喜歡上了餘家小小姐。”
“真這樣的話,我要不要約餘家小小姐出來玩兒,增進下感情。”
“我問他,他總不說,全靠我自己瞎猜。”
“殿下。”她朝他比劃:“餘家五姑娘你見過嗎,就上次和我哥哥一起來後山的那個,梳著飛仙髻,長得很……很溫婉的那個。”
江承函默然,等她一通說完,淺然搖頭:“並不曾留意過。”
他頓了頓,接著溫聲道:“不必總叫我殿下。”
“江承函,我的名諱。”
楚明姣破天荒地愣了愣,半晌,她伸手揉了揉自己耳朵,眼神不自然地飄了下,慢吞吞地將臉頰埋進臂彎中,將才梳好的頭發蹭得亂亂的。
怎麼能有男子,這樣溫柔清雋呢。
這也太違規啦。
後來,江承函,江承函的,楚明姣也叫得順口。
不知何時,連那棵很受神嗣青睞的枯梅樹都被她合情合理地占了。
最為不可高攀,平等對待世間每一人的神靈,在四季流轉中,眼神終於落在同一人身上。
那日,楚明姣去礦場除邪,遇到了成團成組的妖物,它們有意識地衝著她來,想將礦場新出的那堆靈髓石占為己有。那一戰,楚明姣險勝,但也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自己傷得極重。
她去了那片後山。
江承函不在,隻是在某一瞬,察覺到久違的鮮血氣息,那棵枯梅遲鈍地抖了抖枝乾。
不到半息,他便到了。
“我沒事。沒大事。”楚明姣朝他擺擺手,深吸一口氣扯著嘴角道:“我先在這緩一緩,這樣子若是被楚南潯看到,他非得念死我不可。真的,他可能嘮叨了。”
江承函走近,並未多說什麼,溫柔細致地為她灌輸神力,垂著眼用草藥幫她料理各處傷口。
而楚明姣這個人吧,嘴上特能逞強,一旦被打心底親近的人關懷,頓時癟了癟嘴,憋不太住了。
“太過分了。”她吸了吸鼻子,慢吞吞地掰著手指算給他聽:“打不過我它們就自爆,自爆還不提前預兆,哪有這樣的。”
“就是欺負我本命劍還未修成。”
骨子裡很嬌氣一女孩兒。
說到底,她也隻有那麼大。
“楚二姑娘。”月色下,江承函將手裡的藥瓶放到一邊,向來溫和平靜若湖水的眼眸中折出粼粼漣漪,聲音落得低,情緒隱隱紊亂:“你怎麼總讓自己受這麼重的傷。”
楚、二姑娘。
楚明姣詫然抬眼去看他,眼睛像琉璃珠,沁了水後晶瑩剔透,有種驚人心魄的美感。
四目相對,江承函替她將手指上的血漬用濕帕子擦乾淨,她反而來了興致,觀察了下他的神色,半信半不信地問:“你這是,不高興了嗎?”
良久。
“抱歉。”無法欺瞞自己的神嗣皺了下眉,稍顯生澀而認真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是會有一點。”
之後數十載。
見識過神靈墮落,沉溺,難以自抑,見過他從一捧雪燃成火,甚至燃為餘燼,楚明姣對世間男子所謂的情深炙熱再也看不上半點。
……
楚明姣從回憶中抽身,她轉動著眼珠,稍顯僵硬地扯了下嘴角:“關於深潭的問題,其實我早與他商議過,在楚南潯出事前。”
蘇韞玉支起耳朵:“怎麼個說法。”
“曾經我們的想法是一致的,都想要徹底解決這個問題。”她又譏嘲地笑了下:“我這麼說,你能明白我為何與他鬨成那樣了嗎?”
“自從他從神嗣正式登位成為神主後,原本就不多的情緒越來越內斂,話語越見冰冷,處事方式與從前大不相同。”楚明姣道:“我不知道哪裡出了錯,他越來越像個真正的神。”
“書本裡記載的那種?”
“對。”楚明姣頷首,輕輕重複了遍:“書本裡說的那種。眼中隻有大愛,沒有私情,為了多數生靈,能眼也不眨決然放棄少數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