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咎懷也批好了卷子,蕭約一眼望去,漫山遍野一片紅。
蕭約瞧著自己那些狗爬字旁邊端端正正的小楷,聽見齊咎懷誇獎說還不錯,臊得臉紅。
“言語還算通順,認識也基本全麵,隻是稍淺。市麵上流通的私鹽是禦帶溝裡傾覆的官鹽,這一點幾乎是人儘皆知了。已經化整為零,再要搜羅起來便不容易。棲梧卷上寫到除了醃臘店鋪,猜想藏匿私鹽者還會將私鹽投入水中,故而應當嚴查在覆鹽案前後購置大缸等容器者。還有沒有其他可能?”
蕭約認真想了片刻:“布商也值得懷疑,尤其是囤積劣等布匹者。用鹽水浸布,能將鹽粒藏在粗布的纖維間。如此會把布料漚壞,但賣鹽的收入遠超損失。若要用時,再烘乾析出——”
齊咎懷注意到蕭約說著突然停頓,溫聲問:“棲梧想到什麼了?”
蕭約道:“我說的兩種法子其實是一個思路,就是食鹽能溶於水。但仔細再想,鹽的溶解度並不高,八船官鹽要多少水來融?太容易惹眼了。而且要把私鹽儘快售出,溶於水再析出實在是不是便捷的法子。”
“那麼你還能想到彆的什麼法子嗎?”齊咎懷問。
蕭約搖頭,迎著齊咎懷鼓勵的目光便又深入思索,過了良久,回答道:“食鹽顆粒有一定大小,若是混合在沙土裡,多過兩遍篩子能清理出來。但這法子也費事,還是什麼處理都不做,找個偏僻處把鹽藏起來最方便——不過,要儘快出售,藏的得太遠太深也不方便,所以應該還在城內。又要在奉安,又要隱蔽,實在困難。得是地方足夠寬敞,又不容易被清查到的地方,才能藏鹽。”
齊咎懷追問:“什麼地方符合你所說呢?”
蕭約搖頭:“我對奉安不大熟悉。”
齊咎懷:“天下各處都是一理,憑你所知推測就是。”
“那我試試……奉安是梁國國都,可以說是寸土寸金,要地方寬敞又交通方便,相應地段價格更高了。能擁有這樣產業的人,非富即貴,而且私鹽鬨了這麼久還沒抓住頭目,幕後之人一定消息靈通,或許會和官府有關聯——難道是某位顯貴的私宅?可是,我不明白,已經是有錢有勢之人,為什麼還要大費周章犯此大案?”
齊咎懷笑道:“棲梧你是富貴慣了的,性情又恬淡,怎會明白‘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是亙古真理。欲壑難填索取無極,販賣私鹽是提著腦袋舍命謀財,愛錢財勝過性命,還怕什麼費事。你說的都很對。往後再考慮問題,不要失於慌亂,鎮定下來慢慢思索周全。”
蕭約:“可是先生規定了作答時間。”
“答卷有時,處事無拘。棲梧啊,紙上得來終覺淺,萬事萬物總歸是要親身經曆、親手處決才算了解。”齊咎懷意味深長道,“我為你設限,是想鍛煉你思維敏捷,能臨亂而不亂,無謂因時間倉促而潦草成事。我並不能限製你什麼,往後你以自己為限,不受任何人限製,你可以兼聽則明,但最終決斷在你一人。你心所想即你所持之理,將心放平,循理看待事物就是。”
蕭約恍然點頭,他聽得似懂非懂,直覺齊咎懷並不是“徒有經驗”,他的胸懷見識,是當前蕭約所認識之人中最深沉高遠的。
齊咎懷說回題目上來:“囤積私鹽獲利,規模龐大,為免暴露總要做些掩飾,先前你所說的基本就是主要的手段了。棲梧,至於對策,你寫應當從市井之中用鹽量大者入手,順藤摸瓜找到各層經銷,最終拿獲賊首。我且問你,拿住之後該當如何?”
蕭約:“自然是按律法處置。”
“你可知道,無論是陳國,還是梁國衛國,販賣私鹽一石以上者便要處死,十石以上便要淩遲?”
蕭約麵色怔忡地搖頭。
“你會否覺得處罰太重?”
蕭約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
齊咎懷道:“國家收攏經營官鹽之權,絕不許民間私自買賣。隻給沿江沿海漁民恩惠,準許他們曬取漁鹽,但也有定量,且將鹽都染了色,隻準自用不許流出。你說這是為了什麼?”
蕭約不自覺地被他嚴肅認真的態度帶動,仔細思考謹慎作答:“為了國家安穩。”
“繼續說下去。”
“國家要有橫掃一切的力量,以便維持安定整治不平,所以需要軍隊。國家要養天下百姓,周轉經濟,所以國庫應當充盈。兵權與國庫是維持國家治安的兩項重器,必須掌握在當權者手中謹慎使用。因此,國家不許鹽鐵私有,不使利器藏於凶徒之手,不使財富助長為禍之心,如此方能太平。若事犯相關,以嚴刑重處,能起到殺一儆百的效果。雖然對於個人來說可能有些嚴酷,但於天下萬民是有好處的。”
齊咎懷聞言欣慰點頭:“好好好!你能有此認識,我沒錯收徒弟!”
蕭約被誇得挺歡喜,自己也沒料到會被循循善誘說出這樣的論述,他很好學地仰著頭:“先生覺得,奉安鹽案該如何破局呢?事發這麼久,對上對下總要有個交代。”
齊咎懷卻肅然道:“棲梧不要和那個閹人多來往。”
蕭約被突然轉變的話題弄得一愣,轉念一想也並不意外,先前兩人在宜縣家門口擦肩而過,上次遇劫時齊咎懷也看到了薛照搭救。當時或許認不得,如今奉安城街頭巷尾都在傳血觀音要拿二公子的大舅子開刀,把薛照的恐怖形象傳得繪聲繪色。齊咎懷應該對上了身份,猜到宜縣的紅衣男子就是薛照。
“他其實並不像坊間傳言那樣凶惡。”蕭約想到自己抱回家的小狗,喜歡小狗的人能有多壞呢。
齊咎懷道:“或許傳言有誤,但親近閹黨總是不好的。薛照乃司禮監掌印,又是緝事廠提督,身肩多職,常辦大案難案,他會在宜縣出現,必然不會有什麼好事。要平安,遠離他總是不錯的。棲梧,今日的講學就到這,為免你父母發現,還是早些回去吧——對了,你這字,好好練一練。”
“多謝先生教誨。”蕭約揣著齊咎懷送的字帖,走到門口又被鍋裡的香氣勾住,轉過身來。
“先生,不妨再教我一點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