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薑也聞到了湯藥,對她來說是熟悉的味道,有那麼一段時間,宋戎天天給她灌的東西就是這個味道。
宋戎對阿抬道:“太子沒了以後,她睡不著吃不下,甚至陷入癲狂,出現了幻覺與幻聽,有時會把英辰當成太子。那段時間太醫丞就是開的這個藥,她不肯吃藥,隻有朕能上手製住她,強行給她喂下去。這個味道朕太熟悉了。”
宋戎說的這段往事,席薑那時雖渾渾噩噩卻記得很清楚。他說得是實情,他天天來給她灌藥,也不知是藥效起了作用,還是他的行為刺激到她,反正最後是對宋戎的怨恨與憤怒點醒了她。
清醒過來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連碗帶藥整個扣在了宋戎的頭上。
此刻,席薑看向宋戎,他從來不願喚那孩子的名字,她自然不會認為他是因為心虛與愧疚,他隻是出於厭惡,厭惡與席家有關的一切,還因為他早在心裡安排好了星傑的結局,早晚要死掉的孩子,何必去產生關聯。
宋戎的心痛之症並未消失,他清晰地感受著心臟處傳來的這份疼痛。不像早上喚來太醫,這次他改了主意,他任這份暗痛留了下來,好像隻有這樣,才能抵住越來越深的心慌。
於是他把手從心臟那裡放了下來,並對阿抬說:“朕無事,朕身體好得好。”
可外麵的申承望卻是很不好了,連哼哼聲都發不出來了。
阿抬跪下求情,宋戎道:“五十大板,打夠了數就扔出去吧。”
阿抬有些詫異,皇上這意思是打完無論死活,這人都不能再回養怡殿了。
申承望這個人,侍候陛下一直儘心儘力,了解陛下的一切所需,陛下用著也很趁手,否則他也不會穩坐大總管的位子這麼多年。
記憶裡,陛下從來沒罰過他,沒想到申承望第一次挨罰不僅去了半條性命,連差事也丟了。
阿抬記憶裡的陛下對下人從沒如此苛刻過,他有些不解。阿抬不解的事申承望後知後覺地領悟了,他確實把差事辦砸了。
今日若他拿給皇上的不是這味藥,而是其它任何東西,哪怕被他欺君說成是皇後娘娘送來給皇上的,皇上都不會這樣生氣。罪不在他欺君,而是他騙得不高明,讓皇上實在無法自欺,甚至不僅不能自欺,還敲開了他癔症的一角。
奄奄一息的申承望知道自己已算幸運,撿回來半條命,隻是他在養怡殿的差事肯定是丟了,隻能盼著從高處跌下後,可以在宮中平安終老。
惹出禍來的那碗藥自然被拿了出去,隻是屋中還殘留些許味道。
宋戎走到案前,開始伏案批折。剛寫了一會兒,需要換新墨,申承望不在,接手的宮人一時沒有完全的適應,也可能是被申大總管的下場嚇到,手一鬆,新墨塊掉到了地上,裂了。
宮奴嚇得腿軟慢了一步,宋戎不耐煩,自己低身去撿。可他的手剛碰到墨塊,人就楞住了。
裂開的斷墨裡泛著點點金光,宋戎抖著手把斷墨捧了起來,這下看得更清楚了,裂斷的地方是半截家徽。
心臟更疼了,一圈一圈地蔓延開來,宋戎呼吸急促起來,顫著手捧起了這方斷墨。慢慢地他改為雙手捧著,蜷起整個身子,人一下子就佝僂了起來。
席薑此時正好邁步進來,她剛才去看熱鬨了,她好奇申承望死了沒有,確切地說,她想看看若有新的死魂,那個通往陰間的大門是否還會出現。
可一進來,就見到宋戎奇怪的樣子,他好像很難受,在艱難地忍著什麼,似下一秒就要倒下一般。
宮奴終於發現了皇上的異樣,開始驚呼起來,因為宋戎掃落了桌上的物品,捧著雙手把什麼東西放在了桌上,他額上沁滿了汗。
席薑與跑出去叫人的宮人擦肩而過,她慢慢踱到宋戎的麵前。
她可真愛看這一幕啊,看他身染不適,看他痛苦扭曲,她會幻想,他會是個怎樣的死法,這樣一個薄情寡義,不擇手段之人,會不會有死不瞑目的一天。
走近宋戎,他好像真的生了急病要死了一樣,阿抬去叫太醫丞了,申承望被抬走了,屋裡剩餘的宮奴皆在皇帝“滾開”的厲聲中,不敢靠前。
此刻,隻有他看不見的席薑站在他麵前,低頭俯視著佝僂著身軀的他。
宋戎喘息著鬆了手,桌上赫然所見是那方斷墨。席薑也看到了,她同樣楞了一下,這個東西竟然還有。
剛才看到宋戎不好的快意一下子就消了大半,這方墨證明著她曾經的愚蠢。
這是她親手所製,她席家有的不止是兵,還有錢。少時喜歡一個人掏心掏肺,知他好舞文弄墨,特意帶上點金,挽了袖子一頭紮進墨坊,花了七天的時間製成了十二塊帶著宋戎家標的特製金墨。
席薑以為,這東西早在入宮前就該是用完了的,沒想到宮中十年,竟還能見到。不過剛剛摔斷了,是方殘墨了。
席薑扭頭就走,快步到了殿外,雖她已不用吸呼,但她還是覺得喘不過氣來,為她曾經的幼稚與愚蠢。
她站在台階上,看到快步跑來的阿抬與轎人,轎停,鐘醫丞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