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羅尼穆薩必須得承認,作為一名格外古老的妖魔,它並不屬於自尊心太強的那種類型。
這讓它在那群深淵同類中的口碑變得不那麼“偉岸”,不過當它度過漫長歲月再次抵達深淵的彼岸,並且不得不對上那名叫做維列斯的詛咒之子後,妖魔公爵開始慶幸,自己確實擁有這麼一個小小的優點。
不然的話,它大概很難撐過那天的戰鬥。
事實上,戰鬥開始後沒多久,希羅尼穆薩就有點後悔了。
跟阿爾菲德那位龍血之子進行一場無傷大雅的戰鬥,從一開始便是妖魔計劃中的一部分——但在它的預想中,維列斯實在不應該強大到這種程度。
想想看吧,就算那名“人類”體內確實流淌著魔龍那極端汙穢卻也異常強大的血液,但說到底,那家夥也不過是一名“人類”,至少在那男人被詛咒徹底吞沒前是的。
而隻要是這位王子殿下還屬於人類的範疇,從理論上來說,他就不可能對一名古老而強大的妖魔公爵造成實質上的傷害。
然而事態的發展卻遠遠超過了希羅尼穆薩的設想。
在維列斯最開始出現時,妖魔公爵其實還沒有什麼危機感(儘管他還沒來及跟對方打聲招呼就被抽飛了出去),畢竟,那名年輕的王子在看到自己戀人時所表現出來的蠢樣,跟他那古老的先祖簡直是一模一樣的。
好吧,愚蠢的基因總是最頑固的。
當時的希羅尼穆薩甚至還有餘裕打量著維列斯那張酷似銀龍的麵頰暗自腹誹。
可它也沒想到,維列斯從銀龍那裡繼承到的似乎並不僅僅隻有外貌和戀愛腦……還有力量。
——那是強大到極致的,令人類,神靈,亦或者是妖魔都不禁戰栗的力量。
維列斯在看到希羅尼穆薩的第一眼便一把卷起了黑發法師,狂風暴雨般朝著妖魔公爵襲了過來。
而當妖魔公爵在猝不及防中接下了男人破風一襲之後,它無不驚駭地意識到維列斯遠比他看上去的要強大太多。
那家夥明明還保有一大部分人類的特征(從他還可以正常與人交流這一點就能看出來,這名人類男性的靈魂尚未被詛咒徹底侵蝕),可這位被詛咒的王子在戰鬥時候溢出的力量卻已經讓希羅尼穆薩體內那名為“危險預警”的直覺瞬間尖叫起來。
維列斯在攻擊時甚至很少使用魔法,更多的時候男人是直接利用自己那畸變而強悍的肉身直接對妖魔公爵進行攻擊的。而哪怕是在背負著一名弱小無力的人類作為累贅的情況下,維列斯的身形依舊迅捷而凶狠——
而這讓妖魔公爵不由自主地回憶起,自己在上一次對上巨龍時的慘痛回憶……
以及,那刻骨銘心的恐懼。
“維——”
在被維列斯削掉了好幾根觸手後,希羅尼穆薩臉色微微扭曲,它仰起頭來,用自己這輩子最甜蜜最虛弱的聲音,衝著半空中掠過的修長身影開了口。
忘了說,希羅尼穆薩在深淵中可是有著“巧舌”之稱,而它最大的戰績是直接巧舌如簧欺騙了一名不小心落入了深淵領域的神靈。
它很確定隻要找到機會開口,它就能跟計劃中的一樣,利用王子殿下那可悲的血脈與注定絕望的未來,在男人的靈魂中種下一枚有毒的種子……就跟它曾經對另外一頭巨龍,真正的,強大的,尚未墮落的巨龍做的一樣。
但妖魔公爵怎麼也沒有想到,維列斯竟然連讓它開口的可能都徹底剝奪了。
它隻不過剛張開嘴,一道冷光便倏然劃過。
“啪——”
伴隨著一根布滿細刺的桃紅色舌頭掉在地上,劇烈的疼痛感也在希羅尼穆薩的舌根處轟然炸開。
“嘶*($#@%!"
儘管妖魔公爵隻用了一個心跳的時間就長出了新的舌頭,但它依然因為那痛苦而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連串含糊不清的深淵語咒罵。
希羅尼穆薩想要詛咒那該死的人類。
隻可惜,它甚至沒能找到機會執行自己的詛咒。
跟維列斯戰鬥的感覺,就像是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被直接卷入一場狂暴的海嘯之中,頭頂是沉重瘋狂遮蔽天空的狂風與重如山嶽的浪頭,腳底是激蕩湧動令人膽戰心驚的旋渦——而維列斯,這名王子驚人的殺意與怒火甚至比真正的海嘯更加洶湧澎湃。
到了最後,妖魔公爵甚至不得不冒著被那群臭娘們注意到的巨大風險,將更多的本體從封印裂隙的另一端抽取到現在的物質位麵上。
伴隨著黑暗與腐朽的力量逐漸湧出,規則施加在希羅尼穆薩身上的壓力也倏然增大了。
妖魔公爵慣用的偽裝術法開始在某種不可說的力量下逐漸消散,它真實的模樣逐漸在現世中展現出來。而如果說,希羅尼穆薩原本就像是一團醜陋的爛泥縫合怪,現在的它就更是怪異畸形到了不可直視的程度:它的身體變得無比臃腫,脹大,體表柔軟處的褶皺和黏膜都被皮下迅速膨脹開來的力量與粘液徹底張開,展露出一種隻有在汙水中浸泡了許多天的屍體才會有的深綠色與紫色。
而原本覆蓋在它背上的那些“戰利品”,那些被它騙取了靈魂與身體的倒黴蛋的頭顱,也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畸變,它們的眼眶,耳朵與口中都冒出了無數不應該出現的器官,從瘦骨嶙峋,生理結構完全不符合常理的手臂,到全身上下布滿不規則鱗片的觸手……集合了人類所能設想到的最醜陋,最怪異的附肢源源不斷地撐破了那些頭顱麵上的孔洞……
然後,直直探向了維列斯,以及他懷中的年輕法師。
“嘔……”
阿蘭死死咬著嘴唇,強迫自己至少不要在這時候嘔出來。
*
被維列斯先生抱在懷裡飛來飛去的感覺很美妙,但同時也有點兒讓人暈眩。
更不要說經曆完過山車一般的各種急轉飛馳之後,阿蘭一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便是地上那一大團需要打上馬賽克的不明物。
“彆看,臟。”
一雙冰冷地撫上了阿蘭的眼睛。
跟維列斯低語一同到來的還有一股泛著冰雪氣息的魔力,像是夏日裡放上了大量冰塊,檸檬汁與蜂蜜的檸檬水一般迅速帶走了阿蘭的不適感。
“謝,謝謝,維列斯先生。”
“不用謝,這是我……是我應該做的。”
維列斯告誡著自己,不要將視線死死黏在阿蘭的身上(畢竟他此時的龍瞳是在有些有礙觀瞻),但他可以控製自己的眼球,卻無法控製自己的觸感。
維列斯無比清楚地感覺到,從自己的掌心處,傳來了阿蘭眼睫毛輕輕刮擦時帶來的瘙癢。
對抗妖魔時始終平穩有力的心跳因此而亂了一拍。
……緊接著,希羅尼穆薩便發現,維列斯自上而下投下來的目光,顯得愈發的不耐煩了。
“詛咒之子,墮落魔龍,你會後悔你現在的狂妄——”
妖魔公爵的毒舌在口腔中嘶嘶作響,發出了怨毒的低吟。
而維列斯則是皺了皺眉頭,他猛然張開了背後的雙翼,無形的氣流像是最乖巧的侍從倏然將他帶往天空,同一時刻他直接抬起了手,掌心的方向對準了希羅尼穆薩。
妖魔沒有聽到任何吟唱,也沒有看到任何閃耀著魔法光芒的陣法。
但他看到了那圍繞著維列斯而生的數團耀眼藍光,每一團藍光都有因而頭顱那麼大,外殼覆蓋著一層縹緲不定的銀色“綢緞”。
希羅尼穆薩很快就想起來了,這個世界上隻有龍在使用魔法時是完全無需吟唱的,而它們使用的龍火……會因為溫度過高而褪去所有紅色黃色,轉變為看似冰冷的銀藍色。
而幾乎就在妖魔想到這一點的同時,那些龍火暴雨一般,撲向了地麵。
更準確一點,撲向了地上的妖魔公爵希羅尼穆薩。
*
空氣在高溫中扭曲。
妖魔公爵龐大腫脹的身體也在瞬間變成了一大團融化的瀝青。
它焦得比當初的小格林還要漆黑,還要徹底。
一聲尖銳的嘶吼從它身體深處冒了出來,極度的憤怒與痛苦絞碎了妖魔公爵體內屬於理智的那一小團腦子。怪物從綻裂的體表縫隙中探出了無數根新鮮而柔嫩的細細觸手,然後撕碎了那些焦脆疏鬆的皮膚。
一張邪惡的巨大麵孔猛地從希羅尼穆薩背部綻開的溝壑中擠了出來。
那張臉上隻有一顆渾濁的,布滿血絲的凸起眼球,以及無數張簇擁在眼球附近的小嘴——那是妖魔真正的麵孔。
它死死盯著空中屬於維列斯的修長身影,以及,那被男人死死抱在懷裡的弱小人類。
*
“我將以妖魔公爵希羅尼穆薩的名字詛咒你。”
希羅尼穆薩咧開了嘴,男人,女人,孩童,老人……不同的聲音同時自它體內溢出,最後重疊成了同一句話。
“阿爾菲德的維列斯王子,你將親眼看到你所愛的人在你懷中死去,你將墮為魔龍,而你的靈魂——”
你的靈魂將永遠徘徊在混沌之中,永遠在死寂的亡靈荒原中尋找著消逝的愛人。
這一次,妖魔公爵依然沒能將自己的詛咒說完。
但它也不會因此而感到哪怕一絲沮喪……
看,就跟它預想的一樣,維列斯一聽到詛咒對象是自己的戀人,便徹底暈了頭腦,不管不顧直接放棄了高度優勢,收斂起翅膀高舉長劍,直衝它的方向落了下來。
*
【多麼……愚蠢。】
*
希羅尼穆薩心想。
一股腐爛惡臭的氣息從它的毛孔中溢了出來,下一秒,它的身形陡然拔高了數米,然後朝著維列斯的方向張開了自己的血盆大口。
要是不出意外的話,妖魔公爵輕輕鬆鬆,將自己隱藏在舌下毒囊裡所有的毒液,儘數傾瀉在那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愚蠢王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