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雙足驟然僵住,一瞬感覺脖子裡的血都冷了,轉回頭去幾乎都能聽見脖梗子裡骨頭咯吱咯吱的聲音。
溫狸對著薪火,竹子穿了魚架在火上,青魚的皮被燒得發卷發黑,滋滋的油滴下去,火苗躥得一朵比一朵高,火焰照亮她的臉。
他試圖在她臉上找到一絲戲弄自己的痕跡,卻全無所獲,一時間心亂如麻,被嚇得渾身發癢,無措地抓著自己的頭發,滿腦袋像被衝潰的亂草,心慌得直想,這還不如想要接近他嫁給他。
他張了張嘴,又合上,複張開,感覺自己像剛才那條瀕死的青魚,水性再好,也要溺死在岸上了。
瞠目結舌之間,紛雜念頭塞得喉頭滿噎,臨到舌頭尖上,隻有笨拙的散碎字句:“溫……溫娘,你聽說我,先……先彆激動,不要做傻事。”
溫狸伸手在火上烤,垂下臉,望著黢黑發卷的魚皮,低聲道:“他爹爹張赤斧帶人屠了城,殺我家滿門……我爹,我娘,哥哥弟弟都死了,他卻尚存世間,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黑獺像被一團濕布塞進了喉嚨梗在那裡,說不出來不是,卻也點不下頭。
“我……我也不知道。”黑獺道:“我生下來沒多久就成了孤兒。阿翁阿母都是疫癘死的,我沒有能怨的人,隻能怨自己命不好。”
他搓著手,垂頭喪氣坐到火邊,撥那堆燃燒的柴禾,想儘所有他知道的道理,想勸說溫狸放棄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
“……溫娘,但那些達官貴人,王孫公子的命……和我們的命,不是一樣的。”
溫狸抬起臉看他,一對眼睛亮幽幽的:“以命償命,自古皆然,哪兒不一樣呢?”
“譬如說,你要折斷這跟樹枝,隻要雙手用力就可以了。但你如若要砍伐上古大椿,就是癡心妄想。往樹前一站,就知道你隻是樹下的螞蟻和飛蟲,你要殺他,撞個粉身碎骨,它葉子都不會掉一片。莫說這張鳳峙是司徒公的外孫、秣陵一等高門的公子,伸個手指就能摁死你。就算是官衙裡最小的小吏,黃公那種霸王看著都得繞道走,讓給錢就給錢,讓賠笑就賠笑。民不與官鬥,知道麼?”
“我是水性好。”黑獺接著說:“能泅在水底遊進秣陵城裡去,否則再過幾十年,你也不可能跟蹤他,怎麼報仇?”
溫狸片刻失神,喃喃道:“可他父親犯下滔天罪孽,怎麼能不受到報應……怎麼能……”
黑獺一聲斷喝:“那也不該是你來報應!天會報應他!你看他家不是死絕了隻剩他了嗎?你再等天幾天!溫狸,你隻是個小小女子,能活下來已很不容易了!”
溫狸聽了,呆呆望著篝火,半日也沒有說話。
黑獺也不知勸動了她不曾,長長歎口氣。
……
直到暮色四合,華燈四起,清水沼才回複了它的本來麵目。
溫狸點上一盞魚油燈走到臨水的木台上,被潮氣泡軟的木板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她住清水沼最北方的一列屋舍最邊緣,這裡在賤籍雜居之所都是極差的所在,此處地勢低窪,黃蘆苦竹雜生,容易被水鳥侵擾。
浩浩蕩蕩的長江近得肉眼可見,冬日江風嚴寒,屋裡有如冰窖,夏日雨大時,江水泛濫,時常會被衝毀。
更彆提秣陵人害怕北麵,素有北方為傖鬼門之說。
鮮少會有人選擇住在這,除非實在無處可去了。
但這裡也有它的好處,一來這裡正處風口,較沼澤深處乾燥一些,少生蟲虱。溫狸是舞姬,需要時常維持身體潔淨,膚上不能有蟲咬虱叮的痕跡。此處苦寒,周遭住戶稀少,她日日燒艾,可以自全。
二來此處靠長江進,日日與濤聲為伴,視野也沒有遮蔽,能一直望到秣陵城的塔樓。
夜裡,數不清的魚火、燈光散落在沼澤中,隨著樓勢高低起伏,星輝聚散,一圈圈簇擁著中心如在天上的王城。
城牆上方開著鴿子一樣的繁茂白花,花月深處,隱約可見錯落的迦藍佛塔、高樓雲棟、宮闕飛簷。
至高風永夜,佛塔上鬥大金寶鐸隨風搖曳,錚錚和鳴十裡可聞。
燈火燒透大大小小的水澤,風吹皺三千黃金池水。四處彌漫著水聲、鐘聲、樂聲、瓦舍勾欄裡聽不真切的喧喧嚷嚷人聲、劃船的槳聲、名伶俳優悠揚的歌聲。
溫狸感覺周遭一切熱鬨都不真實。
她第一次到秣陵城的時候,沒有被它的繁華宏大所震驚,而是感到有些失望。
被她打磨過的魚媚子就擺在燈下,透出瑩潤的色澤,托子是銅絲勾連的忍冬紋攢心,融了一把銅簪,畫了紋樣讓匠人照著做成的。
借來鏤魚腮中骨的堅韌、銅絲千鑿萬錘的柔和,將兩樣不值錢的東西偽裝成一枚嵌寶花鈿。
徒有精巧的表象,其實輕得好似隨時會展翅飛走的蝴蝶。
溫狸端詳了花鈿又放下。自懷中取出一個古樸的長形小木匣,匣身被摩得光滑如臘,匣裡放著一卷文書。
紙質發黃發卷,由好幾塊拚在一起。
六年前,她親手從合肥城牆上將它們撕下來,又用米漿重新粘在硬紙上。
這是一張發布於先帝康平十年的榜文,加了天子的印璽,曆數原西中郎將、豫州刺史張赤斧的多條罪狀,褫奪其下葬時“廣陵縣男”的爵位,貶為庶人。
這很長的罪狀,最後一條是:治軍不力,縱部劫掠,屠秦地平輿、懸瓠、安成、新蔡諸城。
距離那場屠城八年過去了,她再次看見懸瓠兩個字,還是會感到一陣心慌,蜷縮身體,赤著的足縮進裙底,幸而燈裡魚膏這時燃儘了,火焰最後撲了兩撲,縮進低垂燈芯。
眼前陷入黑暗,她聽著腳下流水聲,逐漸平靜下來。
康平八年的冬天,她跳入汝水,僥幸沒死,被一群百戲倡優組成的流民“路歧人”所救,跟隨他們一路沿著淮水逃難到壽春。
康平九年,壽春相繼陷落,他們不得已再次南逃到合肥。
在合肥,他們得到一個胡商的資助,過了兩年太平日子。胡商很快過世了,合肥也多征戰,時常閉門封城,隻容得下耕戰之民,俳優無地,要麼淪為奴隸依附彆人的莊子,要麼隻能活活餓死。
他們隻得又向南行。費勁千辛萬苦來到長江邊,卻由於身份低賤,以“不事農桑,隻會‘奇技淫巧’,必非善類”為由,遭到各個渡口的驅逐,最終自廣陵渡江,輾轉溯江而上,來到號稱最安全的王城——這期間花了整整七年,當初一起的十五個人,或死於壽春陷落、或死於內鬥、或偷渡時被亂箭射殺沉屍江底、或死於猛獸爪牙疫病瘴氣,活到這裡的,隻剩三人。
黃公,黑獺和溫狸。
溫狸屋子裡放的那個青箱,原本是涼州舞姬鳩娘的命根子,裡頭裝著一套舞衣,它的主人已經屍沉江底。
溫狸吹著江麵來的風,突然很想念鳩娘。
她想告訴她,她已來到她口中的太平去處,但秣陵城也不過如此,長江原來也沒有她們想的那麼寬如天塹。
秣陵和她們所有見過的城都一樣,隻是更大,樓更多,城牆更高。
國破家亡,有權有勢的人修建城牆將自己包圍起來,無權無勢的人也沒有日日麵對著江水朝北方哭泣。
雖然整座城不像想象中那麼高大偉岸,但城牆上鴿子花開得真的很美。
如果是她來到這裡,一定會成為更加出名的舞姬。
……
溫狸摸出火石,掌心裡攏著火,燒了畫下的張鳳峙“畫像”,火絨再送到匣子裡那卷文書邊,卻猶豫再三,最終沒有投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