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月影 燕子飛累了,隻能撲向一處樹……(2 / 2)

水漫春江時 衣冉 3501 字 7個月前

時至如今,溫狸仍不明白,張赤斧犯下如此喪儘天良的滔天罪行,為何隻是他眾多罪狀中最末尾、最輕的一條。

哪怕它再往前一點,言辭再重些,她也會像許許多多同鄉人一樣,認命了,誰叫亂世裡人命如草芥呢?

可它不但列在最後,甚至禍主本人早已死在征戰中,死時是為國捐軀,風光下葬!自始自終根本沒有付出什麼代價,榜文隻是讓他喪失“死後哀榮”!

如此輕描淡寫……生者不可安寧,死者不能安息!

黃龍五年的春天,四月初八浴佛節,溫狸用鬼傀儡的“蜘蛛絲”結成網纏住張赤斧的兒子,與他一起墜入了淮水。

她最終還是投身這條河,比初起死誌那個清晨晚了整整七年。

溫狸聽到轟隆的一聲巨響,耳邊陷入長久嗡鳴,江水從四麵八方湧來,瞬間將她淹沒。

她拔出發簪,一手握著傀儡輪盤,一手緊握簪子,不料這個時節剛剛漲過桃花汛,水流湍急,一股暗流瞬間將她卷向水底。

她幾乎瞬間失聰,被水流擊得頭暈目眩,感到冰冷快速鑽入她衣服裡每一個孔隙,浸沒發根,湧進眼眶。

她下意識抬頭看,從天上灑落的光透過水麵,呈月光一樣的蒼冷白色,水麵波浪像暴雨將至時翻騰的烏雲。

原來春天的水底也冷得叫人牙齒打戰。

溫狸時常感覺,她從未自十三歲的汝水裡走出來,多活的七年都隻是臨死前一場夢——否則何以解釋,那之後她看到的天都是此時的顏色?

這七年,她再也沒有夢到過家人。

甚至連故鄉汝南也夢不到。

唯有最接近的一次,她夢裡看見一隻燕子越冬歸來,自南向北飛。

它不斷振動翅膀,翻過一重又一重灰色的山脊,越過一條又一條不息的川流。

她看見熟悉的汝水,但看不見房屋和阡陌……水邊隻有山林,連綿樹冠無邊無際。

燕子飛累了,隻能撲向一處樹乾上做巢。

她才認出,那是每年春天回她家屋簷下的燕子。

原來春天曾經回來過,燕子歸來,黃鶯歌唱,麥苗長高,桑樹發芽……隻是這些對她毫無意義。

溫狸眼裡流出溫熱淚水,沒有一點掙紮,任由暗流將她卷向看不見光的河床。

她不再關心絲線儘頭的另一個人,河水作了枷鎖鐐銬,擊潰他身上袍帶冠冕,他們終於平等。

蜘蛛絲將自己與他緊緊綁縛,等她被卷向水深處溺亡,會墜著他,定讓他與她同沉河床、共赴黃泉。

那些韌絲巧奪天工,肉眼難以分辨,混雜在水底暗流裡,像以她為中心的一個蛛絲旋渦,攪入其中,插翅也難飛。

溫狸提起最後的力氣,將幾股韌絲抓緊,仰視著水麵,視線一點點模糊,恐懼、痛楚、孤獨、寒冷將她緊緊裹纏,讓她五臟六腑如受寸磔油煎之刑,隻恨時間不能走快一些,但它卻慢的讓人發狂。

她視線一點點變得模糊,眼前走馬似閃過七零八落的畫麵,看到有蝴蝶停在草尖上,肥美碩大的黃狸撲出去……看到日升月落,看到臘月十五的白色月亮,又圓又大,砰地一聲掉入水裡,摔碎成浮光千萬片;看到紙鳶在春風裡飛舞,風越來越大,手中的輪|盤也開始飛速轉動。

一絲異感從掌心穿來,她心裡一凜驟然清醒,發現手中操控傀儡的機拓輪|盤真的在轉動,卻是朝著相反的方向退回匣中,水麵上白色的影子離她越來越近。

她刹那間腦中窒息遲鈍,不知作何應對,手中輪盤反轉得越來越快,根根韌絲割破她掌心,水裡飄出一縷血霧。

她拚著最後一點力氣,挺腰壓肩,仰身如彎鉤撈月,更往深處墜。

更快的是周身湧來的一股激流,陌生氣息、濕漉身體瞬間臨到身前,一雙手托在了她肩胛之後。

她被摟入一個冰冷的懷抱。

毫無溫度,好似被墜入水裡那輪冷月所擁。

那兩隻手擺弄著她的手動作緩慢、有條不紊,冷靜得可怕——一隻手握住她後頸,將她身姿扶正,而後穿過身後,將她挾至鐵箍銅鑄一樣難以撼動的堅硬臂彎裡。

她提起最後一絲力氣,握簪的手猛地刺向他頸側,卻叫水流阻擋了速度,手腕被他握在手中,狠力一扼,五指登時脫力,簪子也脫了手。

溫狸已瀕近昏死,再無力反抗,任由他箍著自己向水麵遊去。

這個時節的淮水,吸足冰雪融化的水,水底活像藏著隻興風作浪巨蛟,一身蠻勁橫衝直撞,放出暗流千萬道,捆著落水人追魂索命。

她被接連不斷的暗流裹挾,像風雨飄搖裡蛛絲上的蟲子。

溫狸眼裡最後的光景,是日光顫動在水麵漣漪裡,一寸一寸,逐漸向她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