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狸經步涯提醒,定睛去看。
宴會將開未開,主人家還未到場,王孫公卿都由甲兵依次帶入。溫狸從未見過這種陣仗,秣陵有刀兵禁令,明言皇城之外不得擅持甲兵,否則以謀反論處。
雖然有明禁,民間私下藏兵者不在少數,黃公就假托獻藝所用藏了一把纏布古刀。推及貴族,酈府仆役均布衣執棍,她隻見張鳳峙佩過一次劍。
隻有縷金園中,衛士明火執仗、披甲帶刀戟,鋒刃被火光映得錚亮。
還未上定羹,宴上侍女都穿著赭色袴褶,足蹬小靴,手托金盤穿梭來往,端來堆在一起的蒲桃、檳榔、棱角、白藕、雞頭、紅柰等時鮮果物。
桌間已置的有白駝蹄、玄豹胎、燕髀骨、猩猩唇等,形狀各異,澆著猩紅的汁。
因仆役侍婢都是與火焰和泥土接近的暗紅衣衫,凸顯各路公卿的褒衣博帶、大冠高履,錦袍上黼黻畫繢,冠帶上金玉珠璣,光彩輝煌,煥人眼目。
滿宴昏香混雜礨中酒香,芬芳酷烈,酒器有水晶缽、瑪瑙杯、琉璃碗、赤玉卮……都不像中土之物。每一個酒礨邊,都有一個白玉盤,盤中盛著色彩繽紛的粉末,有赤、黃、青、黑、白,溫狸蘸了些紅粉碾開,發現是朱砂。其他的像是雄黃、白礜、曾青、慈石,想必就是達官貴人喜歡服食的“五石散”。
此時,各個主位漸次有貴人落座,都是單人和賓客座,沒有家中女眷。
這些人身後,或有跟隨衣裳鮮亮的女子,多近於伶人仆婢。
隻見發須花白的袞袞之公對著青春年少的女子評頭論足,有將三四家妾婢並在一起看的,也有相互饋贈的,更有向前討要的。
甚或還有人說攜來“寺廟女尼”,摟著穿僧服淄衣的女子作樂。
溫狸看清火光照不見的一處暗角情狀,胸口感到微微翻騰。
她隱約覺察到,在瓦子勾欄裡的事,和這裡是不同的。
與其說是他們被欲望驅使,不如說他們以將人的尊嚴踩在地麵為樂。
他們的取樂無關於下位者是否美麗多才,隻關乎那個人身處更加低賤的位置,可以任人為所欲為。
她此刻才明白,為什麼黃公會擔憂她招惹上不該招惹的人。
在座任人玩弄的女子中,有的是公卿妾婢、有的是高官外室、有的是寺廟女尼……
溫狸知道,自己隻是出身清水沼的一個俳優舞姬,在眾人眼中,地位甚至不如她們。
她出現在此宴上,本應是橫陳燦燦金盤中任人齧嚼分食的肉。
是張鳳峙尊她為座上賓,更與旁人吵到幾乎要拔劍相對,才換來這個角落的乾淨。
她見張鳳峙獨自坐著,沒有飲酒,也無人與他談話。
大司馬對他處處針對,沒有人敢與他說話。
溫狸正盯著他背影雜思如湧,不妨他仿佛有感覺似的,回頭看了她一眼。
步涯走過來,對她悄悄說:“公子囑咐你,席上的酒不要喝。”
溫狸心生疑惑,正欲問,忽聽到甲兵之聲變得急切攢簇,順著聲音看去,隻見一個頭戴三梁玄冠的褒衣長者正大步流星穿過席間,過處眾人一一致禮,“參見大司馬”之聲此起彼伏,他誰也不看,黑色絲履踩出胡靴的動靜,衣袍帶風,三兩步登上比眾人的位置都高出三個階墀的主位。
此人便是權傾朝野的大司馬、錄尚書事、都督中外諸軍事、領揚州牧、南康郡公吳堅。
自從吳堅出現在場中,方才恣意妄為的公卿都斂容屏息,賓客競向叩禮,低拜似折磬,拜後又卑立,身前垂的玉佩都紛紛垂落下來,琅璫作響。
溫狸也仿著其他賓客起身彎腰作禮,滿堂上下,獨張鳳峙一人安坐不動。
吳堅抬手讓眾人免禮,也第一眼就拋向了他。
他轉過臉來時,溫狸恰抬眼瞥見他側貌,他相貌堂堂,眼如精石,赤色胡須,闊麵方頜。雙目極亮,眯著眼笑的模樣也像攫食的鷹隼,叫人心底發寒。
“子淵來此,是貴客臨賤地啊。久沒見你外翁了,他身子骨可硬朗?一餐吃多少?”
“外翁年歲已高,一餐不過五個盤盞,每饗宴,無可下咽者。我來前,外翁特地叮囑我向大司馬告罪,他身患疾病,不能前來赴宴,請大司馬寬恕。”
吳堅乾笑一聲,視線在場中掠過,尋到地位最高的丞相顏休的身影,與他對視著說:“我早知司徒公不能至,你看,越老越托大了,支使個乳臭未乾的外孫打發我。”
丞相本因位置比張鳳峙低耿耿於懷,聽了那位原本是給司徒公酈信準備的,方才寬心展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