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理清楚所有的物品,將茅屋收拾得勉強能看,這才點了爐子,加上水,將布料放進去煮。
高溫滅菌,永不過時的消毒方法。
煮過半個時辰,便是晾曬。等待的同時,李明夷也沒閒著,將派來的草藥煎上了鍋。
不過片刻,清苦的味道彌散出來,鼻尖浸染上草木的氣息。
李明夷微微擰眉,從剩下的草藥中拈起一根,放在眼前仔細觀察。
——蒼耳草,可發汗、驅風、止痛,這種滿地亂滾的野草價賤物美,用來吊命再便宜不過,但要對付麻風這種頑疾,效果委實欠奉。
用這種藥搪塞,無非就是求個心理安慰。裡頭的病人僅僅是得個遮風避雨的場所,有了口填肚子的飯菜,剩下的就是生死有命。
但正如盧小妹所說,光景不好,流年不利。
這個時代還沒有麻風的特效藥,一屋一飯、一碗草湯,即便再淒涼,也是一線生機。
他默然將草藥放下,取下晾乾的布料,其中最平整的一張,勉強裁成口罩的樣子。剩下的,則用來將自己的全身裹得嚴嚴實實。
打扮成這幅略顯詭異的樣子,他將煮好的湯藥按碗分好,用桶提了進去。
對於他的出現,裡麵的病人並沒有太大的反應。直到分好的蒼耳草湯被端了出來,院子就像個被踩的老鼠窩似的,突然從各個角落鑽出一個個乾瘦、黢黑的身影,搶食般從他手裡搶走藥。
“彆急,大家按次序……”
李明夷話還沒說完,就被激烈的爭搶推了出去,搶到藥的病人,就蹲在地上,仰著脖子猛猛往喉嚨裡灌,一碗下肚,馬上去搶另一碗。
等到幾個最有力氣的灌飽了,剩下的人才慢慢圍上來,揀他們剩下一兩口的湯碗,珍惜地放在懷裡,用舌頭舔乾淨為止。
在李明夷看來根本沒有作用的湯藥,轉眼便被哄起搶光了。
直到病人散去,最靠裡的一扇門裡,才有個荊釵布裙、還算整潔的年輕婦人慢慢探出身來,一邊縮著身子,一邊小心翼翼地走到這堆湯碗前。
她彎腰仔細地翻找片刻,見所有湯碗都空空如也,露出極度失望的眼神。
就在李明夷想說句什麼的時候,卻見她徑直抄起一個湯碗,蹲下身去,竟是在仔仔細細地刮著地麵,收揀滲著淌出來的藥汁的泥巴。
動作到一半,她忽然感覺到手臂被一把抓住。
“夠了。”
一道極冷清,也極低抑的聲音,在頭頂傳來。少婦仰起臉,看著這個身量高挑、打扮異樣的男子,下意識地往後瑟縮。
“你,你做什麼……”
“湯掉進地上,就不能喝了。”說這話時,李明夷自覺也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殘忍,但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這人送命,“這湯一頓不喝不會死人的,但地上臟東西很多,會引起你腹瀉,反而讓病情加重。”
“我沒有病。”像是隻聽到了他的最後一句,她囁嚅著開口,舌頭有些打結,“是我的兒子,他,他生病了,他身子好燙。郎君你行行好,再給我們一碗湯藥行嗎?”
說話的同時,她仰起脖子,用一對通紅的眼睛顫抖著盯著身前這隻露出一對眸子的陌生男子,似乎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他在哪裡?”李明夷的回答,幾乎沒有經過思索,“讓我看看他。”
少婦直接愣在了原地。
意識到對方在說什麼之後,她踉蹌地站起身,吞了口唾沫,邁著有些不穩的步子:“您,您跟我來。”
進屋之前,李明夷已經做好了一定的心理準備,但一進門,還是被醃臢的味道熏得眯縫眼睛。
少婦想是盼到了希望,連說話也利落了不少,抱歉地道:“郎君見諒,我們這裡沒人打掃,說是怕汙了外頭。”
所以連排泄物也沒人收走。
若說治療質量低下是受條件限製,這樣簡單粗暴的對待,簡直是不把窮困的病人當人看了。這種行為,實在有違悲田養病坊設立的本心。
但李明夷無法也無暇苛責什麼,目光在光線晦暗、蒼蠅飛舞的屋子裡掃視一圈,很快發現角落裡蜷縮的一個小小背影。
他不等婦人指引,馬上邁步過去,半跪下來,查看孩子的情況。
隻是一眼,李明夷便下意識地皺眉。
已經是五月的時節,然而這小小的孩童卻被裹進一層又一層的麻布裡,即使這樣,他仿佛還覺得冷,細小的胳膊緊緊環抱著自己的胸口,身體不住寒戰。
掀開滾燙的皮膚上,赫然是幾乎壞死的紅色斑塊,密密麻麻,遍布他的整張臉。幾乎不需要觸診,就能清晰看到他脖子上腫大的淋巴結。
這是……
算得上身經百戰的李明夷,也不禁心底發涼。
他伸出手,慢慢地撥開孩子發顫的眼皮。隻見本該清澈明晰的眼珠,竟然也被病損侵蝕,血絲密布,瞳孔呈現出不規則的形狀。
李明夷的眉頭鎖得更緊。
“……第二型麻風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