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之遠噴出一口茶。
他甚至忘了遮掩難得的失態,有些不可置信地盯著麵前這個自信的年輕人,半晌沒說出話。
何謂解剖?
解皮剖肉,分.屍拆骨!他還沒有聽過哪個學生敢說這樣的話。
儘管對方一個字也沒說,李明夷也能從他的表情中讀出他此刻的想法。
唐朝的確是一個思想開明,醫學蓬勃發展的年代。但即便如此,對於醫生,也是有很多法律與道德上的限製的。
解剖,恰恰就是其中之一。
根據他了解的唐朝醫學史,私人解剖觸犯大唐律令,被發現便是重罪;而在思想上,唐朝的儒學雖沒有後世那麼一家獨大,但也頗具影響力,解剖這種行為並不符合儒家仁慈的理念。所以眼下,一般的醫生都不會將解剖作為必修的學科。
而他張口就是一句解剖是醫術的根基,這簡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咳。”裴之遠勉強收拾住失去控製的表情,深納一口氣,繼續問,“那你倒說說,為何是解剖?”
李明夷等的便是這句話。
他的語氣,同樣沒有遲疑:“道理很簡單。工匠有圖紙,才能造物;印刷有字模,才成書籍。同樣,要做醫生,必須了解人體的結構。晚輩還想鬥膽問一句……”
“若連死人都不了解,又怎麼敢對活人治療?”
聽到這裡,裴之遠的神色已經由震驚轉為深思。他深深注視著眼前口出狂言的青年,卻並未有責怪的話,反倒是問:“這就是你師傅的學說?”
麵對裴之遠沉肅的目光,李明夷沒有直接地回答是或不是,隻道:“我是這麼想的。”
裴之遠許久沒有說話。
從對方平靜的眼神中,他看到了一種熟悉的篤定與倔強。這種眼神,他隻在自己的師傅王燾的身上見過。
滿腹的話到了嘴邊,一時竟說不出口。
“你說的沒錯,道不同不相與為謀。”許久之後,裴之遠才再次開口。不過這次,他沒有再繼續追問什麼。
說完這句話,他便站起身,看起來像是失去了收徒的興趣。可走到門口時,他卻忽然站住,回頭看向李明夷。
“但老夫仍然相信。”他唇角展開,篤定地道,“你我之間,一定有相同的地方。”
說罷,方才離開。
一定有相同的地方。
離開官醫署,走在去往西市的路上,李明夷仍在想著這句話。
“喂,阿叔你看看,這個襆頭能賣多少錢啊?”在他身邊一蹦一跳的盧小妹,因為這筆天降錢財而心情大好,打出門起就沒停止過嘰嘰喳喳。
“看謝老板願意給多少吧。”對方的回答未免敷衍。
盧小妹撇撇嘴,姑且看在他帶來財運的份上沒有抱怨,把那頂烏紗襆頭舉高了仔細盤看。
她一邊舉著襆頭往前走著,一邊已經開始打算:“那怎麼行,他至少砍八成,咱們得先定個底數。我想想看,一兩,好像太少了。二兩……”
“二兩銀子。”
一道清朗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將她的計劃打斷。
二人同時停住步伐,不解地朝前看去。
隻見攔在路上的,是一個身量挺拔的緇衣青年。他就站在謝氏質庫前幾步,仿佛已經等了一陣子,見到二人,頓時露出爽朗的笑容。
“在下冒犯了。某見小娘子這個襆頭十分精致,又聽你說要拿去賣,因此想直接買下,不知小娘子能否行個方便。”
“是嗎?”盧小妹看看他滿麵春風的臉,又望了望他背後的謝氏質庫,忽然明白了什麼般,把襆頭往身後一藏。
“我還沒說完呢,二兩銀子也少了,這個價我不賣。”
李明夷一時沉默。
來了半個月,他也算對這個時代的經濟水平有了一些基礎認識,二兩銀子委實不算一筆小數目了。這姑娘真是經商的好材料,抓住機會就坐地起價。
果然,對麵的青年聞言露出為難之色:“可某一年的收入,也不過三兩……”
“那就三兩吧。”盧小妹審時度勢,馬上改了口風,“看你這人也算爽快,不然我就賣去質庫了,到時候就不止這個價了。”
對方聽到這話,卻沒有她想象的焦急,反而莫名笑起來。英俊的眉眼含笑,是很討喜的模樣。
不過他也沒還價,隻以商量的口吻道:“我沒有這麼多現錢,能不能先和小娘子賒賬?”
沒錢?沒錢還想買東西啊。
這句嘲諷卡在盧小妹的嘴裡,望著對方陽光般和煦的眼神,愣是沒說出口。
就在她稍做糾結的時候,忽然聽到質庫前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朗之,你怎麼在門口站著不進來?”
青年馬上應道:“遇上了相識,所以說了幾句話,舅舅您稍等。”
舅舅?
盧小妹張大了嘴:“你是謝敬池的……”
青年笑容仍是爽朗,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在下謝照,你們可以叫我朗之,謝質庫是我的舅舅。”
聽到這裡,李明夷才認真看向對方,在這張飽含笑意的臉上,似乎看到了熟悉的五官和麵容。
謝照也沒有賣關子的意思,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指向盧小妹手裡的襆頭:“這是家兄珍愛之物,聽說贈與了郎君,所以某想用錢贖回來,不知二位能不能行個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