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珩解下腰間佩劍遞給身後兵士,而後朝薛夫人施禮,薛夫人連揮手忙叫他起來,於是宋珩又與宋清音、孟黎川夫婦二人互相見過,由仆從們簇擁著往府裡進。
正廳一徑來至正廳,梨花木長條案已置了瓜果點心等物,薛夫人坐於背靠大理石繪山水紫檀大插屏的圈椅上,手裡仍握著那串檀木佛珠。
宋清音和宋清和兩姊妹分坐在她兩邊的位置上,宋珩、孟黎川等一眾郎君則是坐於薛夫人的對麵。
施晏微終究不是宋家人,也不打算在此間長久地住下去,遂自個兒去尋了個側邊靠角落的位置,落了座。
世家大族講究食不言寢不語,宋珩的曾祖父雖是出自微末,但薛夫人卻是不折不扣的士族貴女,宋珩之母亦是出自書香門第,是以宋府的飯桌上,亦有此類的條框規矩。
一時飯畢,婢女們上前撤掉案上盤碟,端來茶水與人漱口,這一應事做完,漸漸的,氣氛才開始變得活躍起來,玩笑聲此起彼伏。
薛夫人見天色尚早,便叫小輩們玩飛花令來解悶,偏頭點了疏雨來當令官。
宋清音夫婦率先往邊上的方案處落座,疏雨點點人數,卻還差了一人。
薛夫人這才想起施晏微來,彎彎的笑眼去尋她的身影,尋著她後便道:“這兒不是還有位楊娘子嗎,楚音,你也坐過去同他們玩一玩。”
廳內這麼多雙眼看著,倒不好推脫,施晏微隻得點頭應下,往宋清和邊上坐了。
施晏微如墨的青絲梳成椎髻,上簪一支偏鳳銀步搖並兩支鎏金鈿頭釵子,燭光下泛著點點白光,與她的肌膚極為相稱。
宋銘獨自坐於帶腳踏的燈掛椅上,時而慌著腿哼小曲兒閉目養神,時而遮遮掩掩地看向方形案上的那幾位小輩。
疏雨又點了人數,這回是整整齊齊的七個人,一人不差,便拔高音量含笑正色道:“太夫人既叫奴做了這令官,奴自當拿出章程來,若有作不出、作錯、說錯的,一概不容情,通通都得罰酒一杯。”
一壁說,一壁從堆雪手裡拿了簽筒來,自她身邊的宋清音開始拿簽,按拿到的數字確定行令的位次。
施晏微才剛取了簽出來,身側的宋清和笑著問她是幾,施晏微便拿手比了個三。
不多時,行令的位次定下,宋珩拿了一,起頭道了句:“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宋清音道:“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施晏微道:“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
宋清和道:“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禦柳斜。”
第一輪完,皆念出詩來,無人罰酒。
至第四輪,施晏微卻是稍稍停頓,於疏雨將要罰她酒時才勉強道出一句:“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此句一出,薛夫人心中愈發驚異,頭一句雖不曾聽過,卻用的極好,方才那句聽著就不大吉利,心中暗道她小小年紀怎麼就能麵容平靜地於人前念出這樣的詩來。
宋珩不動聲色地拿眼去看施晏微,待宋清和說完,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斂著目淡淡道出一句:“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一時宋清音和孟黎川說完,長久的沉默後,施晏微終究沒能道出詩詞來,疏雨遂往她這處來,提起白瓷龍柄壺往她麵前的掐絲團花紋金杯裡滿滿登登地倒了一杯酒,笑盈盈道:“楊娘子,這一杯該著你來喝了。”
施晏微於眾人的注視中執起金杯,心一橫閉上眼一飲而儘,刺得喉嚨發緊,撫著心口輕咳幾聲方有所緩解,不消片刻臉便燒跟著燒紅了。
疏雨抬手將那金杯橫拿於眾人看,示意楊娘子確已將那罰酒飲儘。
兩刻鐘過去,施晏微三杯瓊腴酒下肚,隻覺頭昏腦漲的厲害,胃裡就跟火燒似的難受,蓮瓣般的小臉更是上潮紅滾燙,祖江斕觀她似乎十分難受,忙叫人送解酒茶來。
施晏微扶著額頭飲下小半杯,已有搖搖欲墜之態,發間步搖隨之微微晃動,益發襯得她此時嬌弱無力。
宋銘早看得神魂俱蕩,迫於薛夫人和宋珩的威嚴,更要顧及她是宋聿恩人之妹,始終不敢於人前對施晏微有半點出格的言行。
宋清和倒是真心拿她當半個阿姊看待,當下見她這副模樣,心下也是一緊,喚來屏風後等候侍奉的銀燭和小扇,仔細吩咐道:“銀燭,你平素與楊娘子要好,你和小扇送她回去我也能放心,她吃了酒身上不舒坦,且服侍她早些睡下吧。”
話音落下,銀燭二人已攙了施晏微起身,施晏微此時意識尚還清醒著,由人扶著腳步虛浮地出了門,一路往她的居所而去。
銀燭從那屏風後頭出來,不過露出一個側臉和背影,宋銘未能看清她的容貌,觀她身段纖巧窈窕,脖頸白淨,暗暗留了個心。
宋珩默聲看著施晏微纖細瘦弱的背影,心內暗道西子醉酒怕也不過如此了,繼而升起一股異樣之感,隻覺胸中酥酥癢癢的,微微折起眉頭,卻是仰首又飲了一杯酒。
一路走的跌跌撞撞,好容易到了施晏微的小院裡,銀燭和小扇一齊將她安置到錦被之上,見施晏微隱有嘔吐之意,小扇自去捧了鎏金銀唾盂送來,銀燭抬手接過,又叫她幫著去燒些熱水。
小扇前腳剛走,施晏微便趴在窗沿對著那唾盆吐了起來,待胃裡吐乾淨了,銀燭端來溫熱的茶水與她漱口。
施晏微胃裡和嘴裡好受了幾分,腦子卻開始變得不甚清明起來。
一股腦地抓住銀燭的手不肯放人,眼角沁出幾滴溫熱的淚來,似是夢囈一般低低道:“爸媽,陳讓,煊煊,彆走...我不讓你們走,不讓你們走...”
因她此時有些口齒不清,銀燭隻斷斷續續聽到什麼“霸,承讓,走,不讓”,實在是沒頭沒尾的話,銀燭不曾放在心上,隻當她是喝多了酒腦子有些發昏,憶及逝去的親人,心裡難受,借著這股酒勁兒發泄一通。
縱是有金窩銀窩,可若是身邊沒了親友,孤身一人又如何能真正開心的起來?何況終究是寄人籬下,日後是個什麼光景誰也說不準,心中焉能半分煩憂也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