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老夫人聲雖哽咽,但崔寄夢聽得清楚,她說的不是“來了”,而是“回來了”。
祖母走後,已很久沒有親人等她回家,跟她說“回來了”。
聽到外祖母這句話,看到老人眼中毫不掩飾的期盼,那些刻入骨髓的閨秀禮節被忘得一乾二淨。
她雙手交握,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直到謝老夫人快到跟前才意識到無禮,福了福身,怯生生地喚一聲。
“外祖母……”
聲音溫軟,如歸巢的幼鳥,帶著對長輩無限敬畏和依賴。
謝老夫人老淚縱橫,擁住她泣不成聲,“孩子,二十年了……總算見著了!”
崔寄夢一愣,外祖母這是記錯她的年紀了吧?抬頭見老人眼中悲悔交加,她意識到也許外祖母說的,是阿娘。
想起阿娘,崔寄夢眼睛發酸,在回廊上行了個一步三叩首的大禮,哽聲道:“母親生前囑咐我,若將來見到外祖母,務必替她給您請安。”
這句話像一把剪子,在崔寄夢完好的皮肉上剪開一道口子,幼時的記憶混在血裡,從刀口流出。
總帶著愁緒的臉,逐漸失去生機的蒼白麵龐、絕望的哭訴,白綾飄懸,滿目血紅……她忍著難受,細細回憶著崔夫人含著血的那句話。
“母親她,她說……兒孤苦之身,得蒙母親撫育、謝氏教養,是孩兒三生修來的福分,孩兒不孝,不能侍奉身側,祝您春秋不老,吉祥康泰……”
她一直不明白母親明明是謝氏嫡女,為何說自己孤苦之身。
難不成自己記錯了?
但此話一出,謝老夫人身子晃了晃,臉色枯白,蒼老渾濁的眼中閃過很多崔寄夢還讀不懂的情緒,“這……怎麼會?”
外祖母的反應讓崔寄夢愈發困惑。
但眼下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她手忙腳亂扶住外祖母,廳內眾人也圍上來,邊勸慰邊簇擁著祖孫二人往廳內去。
好一番寒暄後,謝老夫人才平複下心情,笑淚交加,端詳著崔寄夢。
“好孩子,外祖母看見您,就好似看見十六七歲時的你娘。”
老夫人原以為崔氏在偏僻之地,日子不比京陵,可看著外孫女亭亭玉立,又溫順知禮,萬分欣慰,讓身側嬤嬤領著崔寄夢依次拜見謝氏眾人。
謝氏本家在陳郡,是郢朝一隻手數得過來的世家大族,族中英才輩出,其中又以在京陵的這一脈最為出眾。
京陵謝家共有兩房。
舅舅和表兄們有事出府,崔寄夢頭一個拜見大房大舅母雲氏,是謝家大爺與長公主和離後再娶的,二人有一女謝迎雪,才八九歲已頗具世家風範。
而大房的孫輩除了謝迎雪,還有一位年初方及冠的大公子,即長公主所出的長房長子,謝泠舟。
此前,崔寄夢聽皎梨院管事嬤嬤說過,大舅舅謝蘊是文官,克己複禮;二舅舅謝執是武將,不拘小節。兩房孩子受父母影響,性情大相徑庭。
大房的孩子都含蓄內斂,尤其大表兄謝泠舟克己複禮,謹肅自持,年紀輕輕已端方持重,在中書省任要職;
而二房的謝泠嶼,謝迎鳶,及謝泠恒三兄妹則和善可親,灑脫開朗,二表兄謝泠嶼亦子承父業做了武將。
見完雲氏和謝迎雪,緊接著,崔寄夢拜見二房眾人。
二舅母王氏出身琅琊王家,同是世家婦,比起雲氏叫人捉摸不透的內斂,王氏更親切和善,心思都寫在了臉上。
眼下她飛速打量了崔寄夢兩眼,眼裡驚豔藏都藏不住,猶豫也頗明顯。
這姑娘生得出眾,放在京陵也是一等一的美人,行禮時認真誠摯,還挨個送了見麵禮,是個乖巧可人的孩子,隻是美中不足……
她藏起思量,心不在焉笑著:“真是個好孩子,瞧這天仙模樣,我一婦道人家看了都挪不開眼!”
王氏身後一少女嬉笑道,“爹總說大姑母和他是孿生兄妹,最是相像,又說二哥最像他,我和二哥也是孿生兄妹,那照爹的說法,我和表妹應該很像,可這會我站在表妹邊上,才知何為雲泥之彆,想來是爹爹說大話呢!”
一番話逗得眾人笑聲連連,崔寄夢猜出,眼前的明豔少女是表姐謝迎鳶,和二表兄是孿生兄妹,因好奇二表兄模樣,忍不住多看了表姐幾眼。
謝迎鳶衝她眨眼,做了個“嫂子”的口型,她身後一位十來歲的小少年探出腦袋:“阿姐想多了,孿生兄妹也有良莠不齊的,其實是隻有二哥隨了爹爹!”
謝迎鳶將弟弟揪出來,“阿恒你出息了!下次二哥再揍你,我可不幫了!”
這時外頭傳來一陣笑聲,清朗暢快。
“三弟好眼光,哥哥我非但不罰你,往後還要罩著你!”
聽這話,來人是二表兄。
霎時那些令人難為情的記憶湧上,崔寄夢甚至不敢往門口望去,乖巧站回祖母身側,垂睫看著地麵。
餘光瞧見一雙墨靴跨過門檻,大踏步朝這邊走來,給謝老夫人行過禮後,未等眾人引薦,已自行朝她走來。
他在她跟前站定,卻遲遲不語。崔寄夢看著那雙祥雲紋金短靴,亦不敢抬頭,尷尬地沉默了會,少年搶先開口。
“這位便是崔家的表妹吧?”
崔寄夢抬頭,撞見一雙熠熠生輝的眼,少年一身晴山色錦衣,劍眉星目,眼裡笑意盈盈,與謝迎鳶不大像,但有著如出一轍的靈動。
隻是不知為何,在見到他的一刹,那些羞赧緊張退了個乾淨,她從容福身,“見過表兄萬福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