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他麵前時,空氣似乎也變得濃稠起來,黏,滯,無法流動,令人難以呼吸。
埃裡克直直地盯著她,眼神逐漸帶上幾分警惕。
他的視線像一隻手,將她攫住了。
在他的注視下,她渾身僵硬,幾乎動彈不得,聲音也有些顫抖:“你身體好點了嗎?”
埃裡克沒有說話,眼睛仍然幾分冷漠與警惕。
薄莉想,要是他真的是野獸就好了,至少她可以伸出一根手指,讓他熟悉自己的氣味,而不是像這樣傻站著,任他一遍遍打量。
樂隊演奏的聲音很大,人們已經開始跳華爾茲。馬戲團裡男多女少,有男的找不到舞伴,隻能跟蓄著胡須的看守組隊。
所有人都笑作一團,仿佛身處另一個世界。
薄莉又做了一遍心理建設,終於鼓足勇氣開口:“你猜,我今天在庫房看到了什麼?”
沒有回應。
“——艾米莉孩子的標本。”
還是沒有回應。
埃裡克的眼神也沒有任何變化,似乎無動於衷。
他對艾米莉孩子的生死,完全不感興趣。
薄莉非常清楚這一點,她說這個,隻是為了引出——
“經理為了一點蠅頭微利,甚至不惜犯下墮胎的重罪。你覺得,以他的性格,真的會放走艾米莉,放走我們當中任何一個人嗎?”
埃裡克仍然無動於衷。
薄莉沒有放棄,抿了抿唇,繼續往上加籌碼。
“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艾米莉的哥哥,很有可能是一個‘怪胎獵人’,一個中間商,專門販賣我們這樣的人。”
“怪胎”兩個字,終於讓他的目光發生了輕微變化。
他視線下移,如同冷硬且粗糙的石頭壓在她的臉上,上下摩-擦,搓動——
薄莉被他盯得頭皮發麻,臉頰火辣辣的刺痛,竭力冷靜地繼續說道:
“經理把艾米莉的胎兒製成了標本。也許,他嘗到了甜頭,想把艾米莉本人也製成標本。”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他發現,艾米莉的標本比她本人更值錢,會發生什麼嗎?”
薄莉深深吸氣,抬起頭,毫不避諱地看向他的眼睛:“——你、我,都會變成標本,展覽館裡的標本。”
有那麼一刻,他的目光森冷到像是要撕開她的皮膚。
她馬上要說動他了。
這是一招險棋,幸好她不止一張底牌。
薄莉聽見自己的呼吸加快了,血液湧上臉頰在耳邊嗡嗡作響。
她說不清這是恐懼還是興奮,即將孤注一擲的興奮。
“你想想,你的麵具被揭下來——”
這句話還未說完,陰影已覆蓋在她的身上。
埃裡克俯下身,眼洞後目光不再冷漠呆滯,而是湧動著駭人的憤怒。
白色麵具裡,呼吸聲沉悶而粗重,如同蛇受到威脅一般嘶嘶作響。
他掐住她的脖頸,禁止她說下去。
薄莉的心跳得更快了。強烈的危機感撲麵襲來,令她眼前發黑,後背冷汗直流。
可她必須說下去:“你想想,你的麵具被揭下來——頭被封存在標本瓶裡,放在展覽館裡——所有人都看著你,看著你沒有戴麵具的臉——”
話音未落,他手上的力道陡然加重。
薄莉幾乎能聽見自己脖頸發出的不堪重負的脆響。
他的呼吸聲也變得更加粗重,仿佛暴怒的狂風驟雨,一下一下拍打在白色麵具上。
“我知道你不想看到這樣的畫麵——”氧氣逐漸變得稀薄,薄莉努力呼吸,保持清晰的語調,“我也不想看到這樣的畫麵,你是我見過的最有才華的人……我從來沒有嫉妒過誰的才華,你是第一個讓我嫉妒的人……”
“我不想看到你變成標本,我想讓人們聽見你的才華……”
埃裡克卻沒有鬆開她的脖頸。
他冷冷逼視著她,完全不相信她的說辭。
哪怕知道他沒那麼好糊弄,她還是被盯得渾身發冷。
薄莉一點也不懷疑,如果她繼續描述他被展覽的畫麵,他會毫不猶豫地折斷她的脖子。
幸好,她還有兩張底牌沒有打出去。
“其實我跟你一樣……”她強忍住頭暈目眩,喘息著繼續說道,“我媽媽恨我不是個男孩,差點把鋼筆插進我的眼睛裡……”
這是她根據經理的話編的。
——“波利的媽媽是個瘋子,差點把鋼筆插進他的眼睛裡。”
“她不準我穿裙子,不準我像女孩一樣活著——她像給狗剃毛一樣,剃光了我的頭發……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是你,一個才華橫溢的男孩……她會不會多愛我一些……”
脖頸上的鉗製倏地消失了。
她賭贏了。
大量空氣泵入肺部,薄莉像溺水得救的人一樣激烈嗆咳起來。
但是,還不夠。
她要他站在自己這邊,而不僅僅是不殺她。
“跟我合作吧……我們離開這裡,一起另組一個馬戲團,”她抬手擦掉臉上的汗與淚,“你那麼有才華,什麼都有……為什麼要留在這裡受人欺淩呢?”
還是沒有回應。
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似乎又回到了冷漠、呆滯、無動於衷的狀態。
幸好,她還有最後一張底牌。
薄莉上前一步,吃力地踮起腳,在他困惑、排斥、驚懼的目光下,親了一下他的麵具。
有那麼幾秒鐘,他失去了所有攻擊性,像被抽了一鞭子的狗,眼神幾乎是懵懂不解的。
也就是這時,薄莉意識到,他和自己一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道陰影,一個威脅,一把隨時會出鞘的匕首。
她張了張口,想說點兒什麼,一抬頭,他卻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