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離走出內室時,廳內幾人都朝她看了過來。
柳氏指著付雲珩道:“薛姑娘,這是我兒雲珩。”
付雲珩驚奇地打量她,又拱手道:“久仰姑娘大名了,外頭傳言姑娘能起死回生,人亦生得儀態萬方,竟是真的,敢問姑娘,我阿姐如何了?”
薑離欠身回禮,“付姑娘之傷損及心脈,失血過多,我已行針用藥為她保命,倘若三個時辰內能醒來便無憂,倘若醒不過來,便隻能聽天由命。”
付雲珩一陣心驚,柳氏又指著另一人道:“這位是裴國公世子裴晏,你剛回長安,想來還不知他的名頭,他兩月前剛出任大理寺少卿一職。”
薑離看向裴晏,四目相對的刹那,她心底那根弦緊繃了起來。
裴晏出自“一門五宰相”的裴國公府,父親是已故安南節度使裴溯,母親是高陽郡主李菡,他身上流著宗室血脈,十歲寫名篇《逍遙賦》,十一歲在宣政殿上,以一己之力舌戰三位南齊大儒,景德帝讚他文采與風姿,親賜表字“鶴臣”,更早年,他還拜入江湖第一大派淩霄劍宗習武,是宗主謝堯最得意的關門弟子。
這般文武雙絕的天之驕子,當年不僅是長安貴女們夢寐以求的未來夫婿,更是官家子弟們爭相崇拜的世家典範,她十三歲入白鷺山書院時,十六歲的裴晏也同在書院,隻不過,她們在書院是為求學,裴晏卻是被山長留下替其講學。
昔日高高在上的聖賢君子,與眼前蘭枝玉樹的身影重疊,薑離斂下眸子,疏離地見禮,“剛回來確未聽聞,見過裴少卿——”
裴晏有禮地點頭,目光深邃平靜。
付雲珩牽掛姐姐的傷勢,憤然道,“姐姐受的是致命傷,是那屠夫!一定是他!”
怕薑離不知,付雲珩解釋道:“姑娘隻怕還未聽說,最近半年,長安城出了個殘忍狠毒的連環殺人犯,此人來無影去無蹤,專挑待嫁新娘謀害,此前已害死五位姑娘。這五位姑娘皆還有十天半月便要出嫁,卻在外出時失蹤,失蹤過半月後,遺體被分屍拋於各處,因手段太過殘忍,百姓們都稱此人‘新娘屠夫’,我姐姐婚期將近,本以為她出門護衛頗多極是周全,可沒想到還是出了意外……”
薑離終於能問:“是護衛失職?”
付雲珩搖頭,切聲道:“我姐姐信道,恰逢今日是太乙救苦天尊聖誕,她便於未時出發,往城南的玉真觀祈福,除了婢女丹楓與墨梅,還帶有八個護衛。但到了觀外,護衛攜帶兵刃不得入內,我姐姐便攜兩個婢女進了觀中,祈福道場在申時結束,臨走時,姐姐想起了玉真觀的碑林,那碑林十月新建,皆是從三清山運來的古碑,足有百多塊,姐姐想去拓寫碑文,便命丹楓去觀中找師父借紙筆——”
付雲珩苦歎一聲,“丹楓取來紙筆,我姐姐看時辰不早了,便說一起拓寫快些,如此三人便分開走,那會兒還未下雪,隻天色陰沉沉的,她們去時碑林還有一二遊人,但丹楓與墨梅各自拓寫了兩刻鐘後,周圍安靜下來,她們放心不下,便回去找姐姐,可這一找,卻發現姐姐在碑林憑空失蹤了……”
“那碑林頗大,她們找了一圈無果,又問觀中師父,師父們都說未看見姐姐,去找護衛,護衛們也未見姐姐回馬車,玉真觀除了正門,還有北門和西門,她們想姐姐許是從彆的門出去了,又與護衛們在附近尋,可找了大半個時辰仍是無果……”
“他們意識到不對,忙回來報信,我與父親匆匆趕去時已天黑了,可這時,竟發現夜色中,姐姐倒在玉真觀後門不遠處的竹林裡,那時的她已重傷,衣衫亦是不整,我們顧不得許多,連忙將她送回府中施救……”
薑離凝眸問:“那竹林沒找過?”
付雲珩也奇怪道:“找過的,天黑前就去過一次,最後是看入了夜,實在不知去哪裡找,才又尋了一圈,帶姐姐回府喂了補心丸後,她終於醒了,可她驚嚇太過,意識錯亂,根本問不出什麼,但隻聽隻言片語,也可肯定她遭了襲擊。”
薑離不由道:“適才你們所言,我聽到幾句,除了傷在心口外,還有何處證明襲擊付姑娘的是那新娘屠夫呢?”
“這正是我要請姑娘相助之處。”
裴晏顯然已知曉經過,他半晌未語,此時凝聲開了口。
見薑離看過來,他語氣溫潤了些,“姑娘適才已替付姑娘治過傷,可否請姑娘告知,付姑娘的傷口是何形狀、有何特征?姑娘可能憑傷處判斷凶器是何模樣?以及,她身上可還有其他可疑傷痕?若能辨出傷痕是如何造成,便是最好。”
大理寺驗傷素有仵作,但今日境況,自不可能讓仵作入府,而他是男子,也不可能近身,於是,大名鼎鼎的辛夷聖手正好成了幫他鑒傷之人。
想到付雲慈奄奄一息的模樣,薑離提起心神道:“她致命傷處在胸前偏左,自上而下微斜,傷口有一寸半長,形狀似舟……”
裴晏和聲提醒,“越詳實越好。”
薑離眼底暗了暗,更仔細描述,“傷口的下端開口比上端更大,傷口內部亦是下深上淺,傷口極深,可見骨,但內壁平滑,凶手隻刺一刀。”
“傷口周圍有一圈青紫挫傷,似是整把刀沒入付姑娘胸口時,刀柄留下的痕跡……這把刀,便幾乎是傷口深度之長……”
她略一沉吟,篤定道:“三寸,這把刀至多三寸長短,且是一把單刃刀,凶手應是握刀自上而下刺傷付姑娘,這才導致傷口深淺不一,這樣的短刀,極可能是刻刀、裁紙刀之類的秀珍趁手之物,此外,付姑娘身上還有多處擦傷淤傷,從她腿腳上的擦傷來看,像是被何種尖利之物劃傷……”
付雲珩入右金吾衛一年,也經手過幾件案子,他欣然道:“姑娘在江湖上治過不少外傷傷患吧?你描述的與仵作也相差無幾了!”
薑離靜靜道:“醫家看病本也要抽絲剝繭探明因果,江湖中人又常有毒殺械鬥,找我時既是療傷亦是驗傷,一來二去,倒也熟悉其中道理了。”
裴晏語聲一肅道,“凶器為三寸左右的單刃刀,這與此前幾位死者也一樣。”
言畢,他看向薑離,“可能勞煩姑娘,再仔細看看付姑娘身上傷痕?”
付雲慈還危在旦夕,薑離便有些遲疑,裴晏看的分明,耐心解釋道:“此凶手總是在殺人半月後拋屍,且拋屍地多為醃臢臟亂處,因此此前五位死者的屍體雖被找到大半,但找到時屍塊已腐爛不堪,留下的線索極少。”
付雲珩插言道:“不錯,這正是凶手最狡猾之處,這案子半年了,鶴臣哥哥接手也兩月,但還是一籌莫展,上一位死者十月十六失蹤,這月才十一,他又開始作案了!”
裴晏繼續道:“付姑娘遇襲後死裡逃生,驗傷除了判定凶手是否為新娘屠夫外,或許還能找到和案發現場、和凶手有關的直接線索,因此請姑娘再驗一次,尤其檢查付姑娘頭頸口鼻之地。”
言畢,他又對付雲珩道:“把你姐姐的鞋襪衣物拿出來。”
裴晏言辭懇切,柳氏與付晟也無異議,薑離便立刻返回內室,付雲珩跟進來,先探望了付雲慈,又讓丹楓與墨梅將她白日裡的衣物交給自己。
待他離開,薑離小心翼翼地解開了付雲慈的衣襟,她此前隻為看付雲慈是否還有彆的外傷、骨傷,此刻抱著找線索之心,自是更細致入微,想到裴晏所言,她先從付雲慈頭頸口鼻之地探查……
足足兩刻鐘後,薑離自內室疾步而出——
她嚴肅道:“裴大人說的不錯,付姑娘後頸有一腫塊,是鈍器擊打所致,那裡是風府、啞門二穴,足以令人暈厥,除此之外,在她鼻腔內還發現了少量的褐色藥粉,是鬨羊花與風茄,鬨羊花有致幻至麻之效,風茄則有劇毒,是效果極好的迷藥,凶手應是先襲擊了付姑娘,後以防萬一又用了迷藥。”
微微一頓,她又道:“若我所料不錯,付姑娘體質與旁人不同,對此等致迷之藥多有抗性,這也是她為何能死裡逃生的關鍵。”
柳氏聽的驚訝,“姑娘說的不錯,多年前阿慈意外受傷,彼時大夫以麻藥為她緩解,卻全無作用,當時便說她體質與旁人不同,姑娘好厲害!”
薑離不知如何接話,這時裴晏下了定論,“迷香、頸傷,前幾起案子的作案手法亦是如此,可以肯定,付姑娘遇見的,正是那新娘屠夫!”
柳氏倒抽一口涼氣,“天啊,真真是那惡賊!阿慈竟是從他手中逃出來的!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