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離眼底微亮,裴晏繼續道:“我們去了玉真觀,按皂角刺的線索,在玉真觀北門外的後山上找到了小片密林,那密林中並無房舍,林中痕跡也已被大雪掩蓋,但在幾處樹枝濃密之地,我們找到了兩道可疑的馬車車轍,再結合付姑娘衣裙上的土漬來看,付姑娘受傷之地就在那密林中……”
薑離蹙眉,“馬車?凶手是將付姑娘擄上了馬車?”
裴晏肅然點頭,“很有可能,她身上撞擊而來的淤傷,極可能是在馬車中與凶手搏鬥時留下,此前五位遇害者失蹤後,衙門在失蹤地大範圍搜索過,卻不曾找到案發現場,我們早就懷疑凶手是先擄人再殺人,如今愈發得了證實。”
微微一頓,他又道:“後來回到北門,我們發現北門不遠處有一茶鋪,夜半敲門去問,竟真問到了線索,茶鋪的老板說昨日申時過半,她看到付姑娘一個人從玉真觀北門出來,又往那片竹林而去,玉真觀北門多是觀中師父進出,少有香客來往,因此老板留有印象,但她並未時刻盯著,付姑娘前後是否有人她並不清楚。”
薑離秀眸微狹,“好端端的,付姑娘不會無緣無故自己離開玉真觀,除非她看到了何人何事,引的她跟了上去……”
付雲珩盯著內室門口,“但姐姐怎會想不起來呢?”
屋內幾人一默,皆難作答,正在這時,門外走來個小廝,“老爺,來接薛大小姐的馬車到了,說是薛中丞派來的,眼下人正在府門外候著。”
付晟一聽忙道:“薛姑娘,麻煩你一整夜實是辛苦了,你父親想來也擔心了一夜,既來接你,我們也不好多留,你對阿慈的救命大恩,我們無以為報,等明日阿慈好些了,讓她親自拜謝姑娘,這會兒,讓雲珩送姑娘回府——”
薑離搖頭,“救人性命是醫家應當之事,伯爺不必如此客氣,付姑娘今日需靜養用藥,我留在此也確無必要,明日一早我再來複診,若她有何不妥,儘管去平康坊尋我,也不必讓世子送了。”
付雲珩道:“那我好歹要把薛姑娘送上馬車。”
裴晏看了眼外頭天色,也清聲告辭道:“既如此,我亦不在府中等候了,付姑娘的案子我會私下調查,待她平穩些,若想起昨日之事,讓雲珩來尋我便是。”
付晟有些感慨,拱手道:“世子今朝之恩,我們亦不敢忘。”
如此一來,付雲珩便一並送他們二人離府,待走出付雲慈的院落,薑離終是忍不住問:“敢問世子,此前五位死者,除了與付姑娘都是待嫁新娘外,可還有彆的異同之處?”
付雲珩看裴晏,“鶴臣哥哥……”
此案是大理寺主審,裴晏雖接任少卿之位不久,可他素來治下嚴苛,付雲珩不知要不要對薑離道明詳細案情。
裴晏卻溫聲道:“除了是待嫁的新娘,長相、年歲、出身等皆是不同。”
見他如此態度,付雲珩便更詳細道:“薛姑娘,第一位死者是城東錦雲綢緞莊老板汪仲廉的女兒汪妍,汪家曾是江南皇商,在長安頗有名望,他們六月初七報官說汪妍失蹤,六月二十在城西的護城河裡發現了拋屍屍塊,汪妍今歲二十,要嫁去都水監使者馮家,出事時,離她的婚期還有十二天……”
“第二位死者是凝香閣的大小姐康韻,凝香閣是東市有名的胭脂首飾鋪子,康家的老爺夫人早逝,如今是康韻和弟弟康旭打理,她姐姐今歲二十二,要嫁給廣陵楊氏的三公子,她於七月初二失蹤,於七月十九發現拋屍,出事時距婚期還有半月。”
“第三位死者是禮部司郎中鄭旭之女鄭冉,八月初七道鄭冉失蹤,八月二十部分屍塊在城外野地被發現,她今歲十八,要嫁給隴右節度使盧迅的二公子,那位二公子善丹青,頗有才名,本是極好的親事,眼看著還有七天就成親了。”
說至此,付雲珩看一眼裴晏,“這三位的案子,都是在前任大理寺少卿何衝在任時發生的,當時是大理寺與京兆衙門同查,因是夏天,屍塊找到時皆已腐爛,再加上凶手實在狡猾,次次不留痕跡,鶴臣哥哥接手時,幾乎沒有進展。”
見裴晏並無攔阻之意,他繼續道:“第四位死者是光祿寺主簿吳耀清之女吳若涵,她於九月初九失蹤,九月二十七部分屍體才被發現,凶手拋屍在城南幾處汙水渠中,也不忍卒視,她未婚夫是太醫令金永仁家的大公子,也還有十幾日便成婚了。”
聽至此,薑離步伐微滯,“金永仁……”
付雲珩點頭,“是啊,你知道他嗎?他家大公子繼承他的衣缽,如今也在太醫署當值,出事後這位大公子還大病了一場,他與吳姑娘青梅竹馬,萬分傷心。”
冬寒料峭,晨風竄入廊下,撲打著薑離的裙袂,她攏了攏鬥篷道:“隻聽說長安城醫術最好的便是這位金大人……”
付雲珩聳聳肩,“或許吧,不然也做不了太醫令吧。”
他又繼續道:“第五位死者,是撫州刺史錢詠之的女兒錢甘棠,今歲也是十七,她十月十六失蹤,冬月初七,也就是四天前才陸陸續續找到了些屍塊,至今還未找到死者頭顱,所以我也沒想到,凶手這麼快選中我姐姐作案……”
薑離接著問:“錢姑娘與哪家定親?”
付雲珩道:“是神策軍袁將軍家的二公子袁航,婚期就在初六,當時凶手還未拋屍,大家沒看到屍體都還報最後一絲希望,可惜……”
等他說完,薑離心底不禁發寒道:“一月一起案子,且門第出身皆是不同,凶手要謀劃行凶,至少得有機會能接觸到這幾人。”
裴晏道:“姑娘說的不錯,這幾位姑娘出事之前,都在做同一件事。”
薑離心底一動,“待嫁、準備婚典?”
隨著薑離之言,幾人走上了一條掛滿大紅喜綢的長廊,清晨半明半暗的天光落在喜綢上,為那明豔濃麗罩上了一層陰森的藍,就連遠處一排排在晦暗廊簷下窸窣搖曳的“喜”字燈籠,也莫名生出幾分淒婉可怖之感……
“非要說還有何相同之處,那便是這幾人定親的時間都在三年以上,且親族之間皆知未婚的二人兩情相悅,頗有情誼。”
裴晏朗潤的聲音衝散了四下陰森,但薑離品味著他所言,心頭還是滑過了一絲詭異,“付姑娘和徐公子也是如此。”
付雲珩的表情也古怪起來,“此人定是愛而不得之人,但他想棒打鴛鴦,卻隻敢對女子下手,也實在是懦夫中的懦夫!”
幾人一路往西南行來,府門已近在眼前,這時裴晏忽而問:“敢問姑娘,付姑娘可會因頸傷與受驚記不清昨日之事?”
薑離步伐放緩了些,“她剛醒來時的確意識模糊,但後來神識言辭清晰,並無腦部受損之狀,受驚確有可能,昨夜於她而言乃一場噩夢,她每回想一次,便如同再親身經曆一次,由此而來的回避、悲傷、驚恐憤怒,皆無法自控。”
裴晏目澤微暗,“但遇襲之前的事,也會令她如此嗎?”
薑離心頭一跳,付雲珩疑惑道:“鶴臣哥哥是何意?”
裴晏冷靜道:“如薛姑娘所言,你姐姐昨日極可能是被何人何事引誘而出,從離開碑林到出北門去竹林,遇襲尚未發生,她至少應該記得這段時間發生之事。”
付雲珩微詫:“鶴臣哥哥是說,我姐姐在撒謊?”
說話間三人繞過影壁,已至府門,便見一片冰天雪地裡,薛氏的馬車正等候在外,管家薛泰手執一盞風燈,親自駕車來接。
裴晏搖頭,“我未見她醒來是何模樣,不敢斷言。”
裴晏未見過,薑離卻是守著付雲慈醒來的,她腦海中心念電閃,在門口僵立了住,眼底微光明滅間,有一念越來越清晰,但是否開口她尚在遲疑。
府門大開著,冷風從長街漫卷而來,她微垂的目光正好看到裴晏沾滿汙泥的袍擺,恍然間,眼前人似乎與從前那個衣冠齊楚、白璧無瑕的裴家世子抽離了開。
她看裴晏一瞬,凝聲道:“付姑娘行事素來周全,如今大婚在即,能牽動她心腸犯險的除了伯府自家人,似乎也沒有彆的選擇了——”
裴晏狹眸,“你是說……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