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章 漫長的旅途(2 / 2)

她一麵對這個即將到來的重壓感到恐懼,一麵又覺得自己多了個繼續活下來的理由。

回上海後,她先把和力群離婚的通稿從報社撤走,又改為訃告發了出去。

儘管有人勸她把他埋在上海,可她不想把他一個人孤零零的丟在這裡,打算用火葬的方式然後把骨灰帶在身邊,直到將來重返北平再將之安葬下土。

於是她忙著為力群買壽衣、辦喪禮,儘管打起了精神,每做一件事她仍覺得精神恍惚。

出喪那天,沒太多親友,也沒有排場,初秋的大雨更是攪得人心煩意亂,夢家望一眼他的遺體,又朝碼頭的方向看看。

那個方向,埋葬了她年輕時代對愛情的最後渴望。

遺體火化後,唐家的人眼裡噙著淚接過力群的骨灰盒,力麗更是忍不住與夢家抱頭痛哭。

等到一切都塵埃落定,夢家擦乾淚水,顯得特彆鎮定嚴肅。

那天在街頭抱著力群痛哭的小婦人不見了,從這天起,她的生活與過去截然一分為二。

這時各大外國公司的輪船已經停航,日本人正集中火力轟炸長江上的船隻,據說南京下關碼頭外的航道上沉船處處可見;本來他們還可以先去杭州,離城不遠即可乘火車,可現在錢塘江大橋已被國軍撤退時炸毀,為的是阻擋日軍的進攻。

夢家想她身上如今的存折和支票都是彙豐銀行的,隻能到香港才能取到錢,那麼他們不如先步行朝東,中途轉換火車,到武漢以後再乘船去香港,從香港去越南的海防,沿著滇越線鐵乘火車到昆明,等到了雲南的地界,去重慶就指日可待了。

這漫長的旅途聽上去就令人生畏,可是他們沒有彆選擇,他們從北平逃出來為的就是不做亡國奴,倘若留在租界,難道英國人和法國人會更可靠?

因為臨近冬日的緣故,被子和厚衣裳終歸少不了。在這些行李裡,最重的就是力群的骨灰盒,夢家當初買了上好的紫檀木來盛放骨灰,如今才發覺這東西真是沉的要命。

她思慮再三,最終選擇一塊結實的藍布把盒子裹好附在脊背上。

終於,在十一月二十九日早晨,夢家帶著大家,加入了浩浩蕩蕩的逃難隊伍。

這個龐大的群體有窮有富,有南方人也有北方人,可不管他們以前的身份是什麼,戰爭賦予他們一個共同的身份,那就是難民。

烏壓壓的人潮,幾千人的腳在蜿蜒的道路上前行,在某種程度上重複了他們祖輩的腳步。

但這艱苦的跋涉並不一定能換來光明,將來是茫然一片,每個人很自覺地不去談論過去,他們的腦子隻能思考眼前最迫切的需要,諸如到下一個市鎮還有多遠,今晚要住在哪裡,有沒有一口熱飯可以吃的。

即使到了市鎮上,因為人太多,多高的價錢也雇不到車,轎車、摩托車、轎子,或者是能走路的牛馬,要麼被軍隊征用,要麼早被人雇走;飯就更彆提了,蔬菜和肉不要想,隻有米飯和鹹菜,而且這米飯裡麵有砂子,木屑,老鼠屎。

成年人尚可將就,因為母乳太少,像舟舟這樣的嬰兒根本尋不到能吃的食物,幸好倩雲臨行前帶些奶酪,他們可以把奶酪用熱水融化喂舟舟吃下去。

饑餓不可擋地摧毀著夢家的矜持,隻要看到有食物出售的地方,她會跑得比倩雲和沈勇、沈媽都要快,目的是爭取在彆人發現這批寶藏之前將它們據為己有。

難題不止是吃什麼,還有睡哪裡。

市鎮上還好,終歸在人家的柴房裡還能湊合,可有時走著走著也沒看到個有集市的地兒,如何選擇一個遮風避雨的睡覺地兒非常令人苦惱,大家隻好把鋪蓋卷在身上湊合,就像荒野上的野獸似的聚集取暖,竟也能熬過去好些個晚上。

沒想到有一天夜裡還下起小雨,陰沉狹窄的寒冷從袖口、腳踝處侵襲鑽入體內,四周儘是朦朧的山峰與黑壓壓的森林,道路則消失在看不到的雨幕深處。

後來不知是誰唱起了歌,那是首北方的民謠,很多人都覺得耳熟,起初大家還隻默默地聽著,後來有人開始啜泣,最後隻聽到一陣陣嗚咽聲。

幸虧過了午夜,這雨就停了,深沉混沌的世界才安靜下來。

這漫長的徒步行走本意是為躲避戰爭,可他們隻顧著躲日本人,沒想到會有強盜在這個時候打劫同胞。

就在武漢快要到的時候,一批手持凶器的悍徒,不知從哪裡從天而降,威脅大家把值錢的東西拿出來。

當時夢家正在彎腰看舟舟的繈褓是否暖和,她剛起身,就發現一名男子手持利刃正對著自己脖子,四周安靜一片,誰也不敢出聲。

夢家冷靜地質問道:“你想乾什麼?”可能沒有想到對方會這麼鎮定自若,更沒想到會突然發問,那男子愣一下,這才示意夢家把背後的包裹解下來。

她不知哪裡來的勇氣,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反應會那麼大,她的臉幾乎扭曲了,臉上憤然湧上潮紅,一麵朝後退、一麵咬著嘴唇。

然後就有人用鉗住她胳膊,用刀割破藍印花布,把那隻沉甸甸的紫檀盒子搶到手上,夢家像隻受傷的母獸,嘶叫著撲過去要去奪回紫檀盒子,管家沈祿見狀連忙顫顫巍巍走過去,把口袋裡銀洋悉數奉上,說:“那是我們少爺的骨灰盒子啊,你們就算要這個盒子,也晦氣不是?”

紫檀盒子最終還是落回夢家懷中,她抱著這個盒子愣了許久——生活中的苦難和汙穢令人感到恐怖和厭惡,她什麼樣的挫折都得接受,什麼樣的災難都得吞咽。

大約12月中旬的時候,他們輾轉來到武漢,本來他們準備休息幾天把精神養足再上路,哪知夢家染上瘧疾,高燒到四十度不退,打強心針也沒有用,最後用了606才撿回條性命。

等她病剛好有好轉,大家才知道南京淪陷,並且聽到更為殘酷可怕的大屠殺消息。

一家人決定立即啟程坐船朝香港出發。

船票也不好買,夢家賣掉了一個大鑽戒才換來幾張船票,登船那天是晚上,許多有票沒票的都在跳板上推擠,隻聽見一聲巨響,跳板斷裂,許多人掉進水裡,輪船卻已經啟動前行了!

黑暗的江麵上,落水人的哀聲呼救、船上乘客對親人撕心裂肺的呼應,一切都令大病初愈的夢家感到恐懼痛苦,即使多年後那種情景也會回到心頭。

她想,這日子什麼時候能夠到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