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體連著整座白沙堤都在地動山搖,原本巋然不動的燭火飄搖撲朔,瓦片紅磚從牆體上簌簌而落,凝辛夷險些要穩不住身形。
一柄未出鞘的劍將她的手臂輕輕一托。
凝辛夷下意識反手握住,站穩才覺得掌中物入手極寒,側臉去看,竟是纏金紋的那柄黑色劍鞘。
謝晏兮的劍。
她東倒西歪,他卻站得極穩,甚至有閒心扶她一把,再頗為好整以暇對上她看過來的眼。
簡直像是早有預謀。
……仔細想想,可不就是他突然潑了彭侯湯,才頗為猝不及防地將這妖祟激了出來。
怎麼不算預謀已久。
凝辛夷一句道謝在嘴邊噎住,抿了抿嘴,才道:“多謝。”
“姑娘當心。”他看過來,微微一笑,桃花眼中光華瀲灩,仿佛方才與程祈年對峙時的滿身氣勢不過一場錯覺:“姑娘方才說,覺得此處乃是燭陰作亂,我卻也有一個猜想。”
凝辛夷縮了縮被劍氣激到的手指,道:“請講。”
謝晏兮的目光落在山邊,音色清斂:“燭陰有子,名為鼓。”
他的腕骨搭在劍鞘上,眉眼間帶了點兒漫不經心的嘲意。言罷,他手指輕曲,指間溢出一聲錚然。
長劍出鞘一寸,露出沉黑劍刃:“彭侯燉湯是引不出燭陰的,但能引出總喜歡假冒父親,也最喜歡看到有人被它騙到了的……鼓。”
不過一寸。
但劍氣已然隨著他的聲音衝天而起,濃烈殺意衝入淩冽的風中,將這一片的空氣都攪碎!
整個謝氏洞塚都開始震顫,一聲如虎如嘶的尖銳咆哮從洞塚深處響起,夾雜著濃厚腥氣的厲風撲麵而來!
凝辛夷感受得真切,那聲咆哮裡……分明是憤怒!
——是詭計被拆穿後的惱羞成怒!
程祈年後撤半步,反手一拍身後木箱,箱門大開,一直被置於箱中的偃傀頃刻間被激活落地!
一聲重重悶響。
那是一具身量極高極魁梧的人形偃傀,滿身披黃銅重甲,也不知這麼大的體格,是如何縮進程祈年背後不過大半人高的木箱中的。
那黃銅重甲的甲片上鐫滿了彎曲繁複的符紋,而此刻,隨著程祈年掌心源源不斷的三清之氣,那些符陣正在逐一被激活!
洞塚之外,謝晏兮的劍意殺氣漫卷。
洞塚之中,厚重妖氣淩冽洶湧。
如此妖氣,無論是凝辛夷猜想的燭陰,還是謝晏兮所言的鼓,都是妖力已至化形妖祟巔峰,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大妖!
若以捉妖師的境界來算,恐怕非凝神空渡不能禦之。
然而卻見程祈年一人一傀,竟就如此頂在了所有人之前,寸步不讓!
夜色深濃,本照亮了這一方天地的白燭卻在下一個寂靜的瞬間突兀熄滅。
天地之間驟然陷入一片讓人極度不安的黑寂。
不等眾人反應,沉悶巨大的腳步聲再起。
轟——
這一次的聲響,在眼瞳還未適應的黑寂之中,似來自四麵八方,近在咫尺。
所有人都知道它在步步逼近。
卻不知究竟多近。
轟——
厲風中的腥氣更濃,隱約又帶了一絲熱意,隱隱將那本就刺鼻的彭侯湯味遮掩。
這種未知的恐懼太盛,凝辛夷素來不喜如此被動,她的手指已經按在眼瞼,便要起瞳術。
濃黑最深處,卻倏而亮起了兩道如圓月般飽滿渾圓的明黃色光輝!
刹那極夜再極晝。
閃爍一瞬。
所有人隻覺得眼瞳刺痛,難以自已,未等適應強光與黑暗的交替,那光已然再閃爍!
這一次,光線更盛,光源分明更近!
“是眼睛!”凝辛夷已經反應過來:“那是它的眼睛!”
她聲音才落,那雙眼瞬息之間再次眨眼,又一聲轟然落腳聲後,光亮閃爍時,一張猙獰可怖的臉已近到毫發畢現!
凝辛夷掌心折扇已經搓開兩骨,卻聽一聲斷喝!
“四方!開!”
程祈年牢牢站在原地,而他麵前的黃銅重傀滿身的符紋已經被三清之氣燎了近半,一麵巨大的四方守陣以他為陣眼蔓延開來!
就在四方守陣陣成的幾乎同時,那妖祟的撞擊已至!
一聲如雷鳴般巨大的撞擊聲轟然響起。
程祈年悶哼一聲,與那黃銅重傀齊退一腳,腳後跟已經近乎沒入地麵!
如此蓄力一擊卻被生生擋住,本就惱羞成怒的鼓妖愈發氣急敗壞,一聲尖嘯,再重重砸下!
程祈年生生頂住,接連倒退三步,噴出一口血來。
但他不顧自己的情況,張口大喊一聲。
“玄衣——!”
聲起,劍也起。
一直隱匿在黑暗之中的另一人終於現身。
少年長發高束,著黑衣勁裝,身形劍影皆如鬼魅,眨眼的瞬息已經落於那兩輪巨大眼瞳之間!
劍光如瀑,自九天而落!
燭陰與鼓的弱點,本就在眼瞳!
下一瞬,一聲痛極的嘶吼響起,妖氣震蕩,狂風亂湧,近似形成了聲波!
鼓妖發狂,那黑衣少年來不及避讓,硬是接了鼓妖正麵一擊,強撐幾息,便連人帶劍整個被掀翻了出去!
白沙鏡山地動山搖,凝辛夷才穩住的身形迎來了比此前那一次更劇烈的搖晃!
但這一次,她俯低身子,看著自山下村口一路蜿蜒至此的白木板山路,倏而意識到了什麼!
從方才謝晏兮的那一卦開始,其實她就在思考一個問題。
為何這一卦,會應在白燭上。
乍一看,好似也沒什麼不對,畢竟最終彭侯湯和謝晏兮的劍氣逼引出來的的鼓妖,確實與這白燭有關。
但凝辛夷卻直覺並不僅僅如此。
直到此刻,隨著鼓妖眼瞳被劍氣所傷的嘶吼,再度地動山搖站立不穩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