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辛夷的話音落下後,初時並沒有什麼動靜。
但很快,就有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出現。
這動靜十分耳熟,和彼時在舊屋時如出一轍。再過了片刻,空氣裡的血腥氣中,開始有草木的清香縈繞。
然而,這種縈繞卻不是溫和的,而是仿佛想要侵蝕一切般驟而出現!
依然是藤蘿漫卷。
那些草木藤蘿順著屋簷,順著木柱,順著所有一切天地間木製的一切的漫卷而來,仿佛要織就一張鋪天蓋地、讓人無處可逃的網。
一聲輕笑。
是完全不同於此前草花婆婆蒼老和善的聲音。
那聲笑輕蔑,譏誚,沒有絲毫被看穿後的慌張。
最重要的是,那分明是一道年輕女子的笑聲!
草木延伸的停歇處,一道身影緩緩出現。
依然是一絲不苟高束腦後的華發,她的穿著也並未有任何變化,黑卦肅穆神秘,繁複纏繞的大顆項鏈層疊點綴,那張麵色和煦的臉上卻皺紋儘褪,仿佛一夜回春,時光倒流,分明是一張正當桃李之年、姿容絕豔的少女麵容!
落地起身的瞬間,少女眼瞳中的一抹妖綠緩緩熄滅,她抬眼挽發,舉手投足間自然流露出一派純然野性的嫵媚。
元勘盯了一會兒,傻傻開口:“怎麼守護妖神也能有女兒的嗎?草花婆婆的女兒應該叫……”
還沒說完,已經被滿庭捂住了嘴。
元勘哼哼唧唧,不明所以,還瞪了滿庭一眼。
卻聽到阿朝清脆一聲:“草花婆婆!”
幾乎是同一時間,程祈年的聲音也有些訥訥地響了起來:“原來是草花姑娘。”
“對於我們妖族來說,年歲稱呼又有什麼意義呢?繁文縟節,多此一舉罷了。”少女模樣的草花婆婆掃去一眼,彎了彎唇:“你們人類最在乎、最想要的,恰是我們妖族最不在意的。”
她轉而將目光落在凝辛夷身上,仿佛想要穿透她身上的漆黑鬥篷,看穿她的真實來曆。
“這位姑娘,你們人類講究一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你這樣匿影藏形,遮遮掩掩,怕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草花婆婆笑吟吟道。
凝辛夷毫不慌亂:“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可真是太多了,你是指哪一件?”
草花婆婆一愣,反而大笑了起來:“你這人倒是比我見過大部分人都有趣,明明性子坦率,偏要遮掩。”
她話音落下的幾乎同時,掌心的藤蔓倏而瘋漲,向著凝辛夷的方向爆衝而來!
“我倒偏要看看,你到底在藏著掖著什麼!”
凝辛夷以扇掩麵,一手捏住兜帽邊緣,九點煙上的扇骨已經有輕煙灼起。
一道劍光卻已經落在了她的身前。
謝晏兮劍未出鞘,劍氣卻已經在凝辛夷麵前如一張網般密布開來,將那一條挾帶著殺氣的蔓藤在劍意之中絞成了一片碎屑。
他有些鬆散地走過來,立在凝辛夷身邊,輕輕挑眉,似笑非笑看過去:“妖神這麼著急出手,莫不是想要滅口?”
草花婆婆一擊不中,眼中有惱色閃過,表麵卻還是笑意盎然:“難道你不好奇嗎?還是說,你們根本就是一夥的?”
“休要挑撥我們之間的關係!”程祈年的臉色有些漲紅,顯然不擅長口舌之辨,卻堅持開口道:“身為一方妖神,卻擅自向人類出手,隻此一條,就已經足夠平妖監來拘你了!”
聞言,草花婆婆非但不懼,反而放聲大笑了起來。
她周身的那些草木蔓藤也隨著她的笑聲一並抖動舒展,竟然競相綻開了過分妍麗而顯得有些詭譎的花朵。
那些花朵有嬰童的頭那麼大,輕擺的樣子就像是一顆顆頭顱在咯咯笑著亂顫,再仔細去看,竟似有麵容隨著花朵的綻放而隱隱綽綽浮現。
儼然好似便是那些站在阿朝身後哭喊著“娘”的孩子們的臉!
這一幕實在太過悚然,元勘都忍不住瞪圓了眼睛。
程祈年被草花婆婆笑得一頭霧水。
這些年來,他身著平妖監的官服走南闖北,見過的妖祟實在眾多,可但凡開了智的大妖,哪個不是聽到平妖監這三個字就開始瑟縮,何曾見過如草花婆婆這般猖狂的?
他忍不住問道:“你……你在笑什麼?”
“她笑你明明身為平妖監中人,事到如今,卻還在用這樣無力的話語威脅她。”回答他的,是凝辛夷。
她掌中的折扇被她隱回寬大的黑袍之中,再抬手以兜帽遮住麵容,隻露出一截光潔的下巴:“畢竟以她的所做所為,便是召來半個平妖監的人,將整個白沙堤直接踏平,恐怕也不為過。”
程祈年麵露愕然,不解其意地看向凝辛夷,卻又很快想到了她方才的那些將草花婆婆逼到現身的質問。
妖神本應是一方庇護,乃是妖中最特殊的一類分支,正因為知道它們天然有約束在身,不能與人類為敵,甚至要一方水土的供養才能存活,所以平妖監才將妖神列為了妖之一族中,最是無害和善的一類。
在一些平妖活動中,與守護妖神合作也是常有的事情,因而方才在見到草花婆婆的出現時,才會從始至終都沒有任何人對她起疑。
直到凝辛夷方才點出她的名字。
凝辛夷重新看向草花婆婆:“我方才說的,是也不是?”
草花婆婆笑吟吟看著她,哪裡還有方才暴起出手的樣子:“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她邊說,邊提步走到了依然麵色淒楚驚愕的黃衣婦人身邊。在黃衣婦人的目光落在她臉上的幾乎同時,她已經換回了此前那張皺紋遍布蒼老的臉。
黃衣婦人怔然看她片刻,散亂的目光重新聚攏,然後迸發出了雪亮到近乎銳利的光!
“是他們嗎?”她原本已經逶迤在地的身軀被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支撐,黃衣婦人一把抓住了草花婆婆的手臂,死死拖住,力量大到在草花婆婆的手臂上留下了幾道抓痕:“我們要等的,就是他們吧?”
黃衣婦人身上的傷並不輕,縱使有滿庭的治療,那樣近乎貫穿的傷口又豈是這麼快就能治愈的。她動作過大,用力過狠,原本已經止血的傷口又崩裂開來,讓她本來就一片狼藉的衣衫更加汙穢一片。
但她卻全然不顧,好似那之前讓她哀嚎的痛楚並不能影響她分毫,她隻想聽到草花婆婆的一個答案。
草花婆婆垂眼看著她。
片刻,她輕輕笑了起來,用一隻手輕柔地撫上了黃衣婦人的已經夾雜了白發的頭。
“是他們。”草花婆婆說,那雙見過了太多人世間的眼瞳中滿是悲憫和溫柔:“你們已經做得很好了,剩下的,就交給我吧。”
黃衣婦人眼中開始有了笑意,那笑意浮在蔓延無儘的恨意上,交織在她光芒逐漸暗淡的眼瞳中。
阿宇似是感覺到了什麼,他拚命地想要伸手拉住黃衣婦人,可他的手一次次穿過她的軀殼,一無所獲。
直到某個瞬間,黃衣婦人空茫的眼倏而一動。
她已是強弩之末,撐到此刻,早已竭儘全力,如今不過隻剩下最後一口氣。
但她竟然在這個瞬間,“看見”了自己的孩子。
“阿宇……我的阿宇……”她呢喃地向著阿宇的方向伸出手,恍然又想到了此前那些人的話語,在彌留之際終於意識到了什麼:“所以……你一直都在娘身邊,對嗎……隻是娘看不見你……”
無數次的嘗試後,阿宇再一次向著黃衣婦人伸出了手。
這一刹那,陰陽交錯,生與死的界限模糊,黃衣婦人看到了阿宇,也看到了默默站在不遠處的阿朝和其他的孩子們。
“真好,你們都在,真好。”她的眼角沁出淚花,沿著她枯槁的麵容流下。
那一滴淚在布滿了灰塵的地上濺出微末痕跡的同時,黃衣婦人的手重重垂落了下去。
她的魂體並未透體而出,隻有暗淡的光溢散出來,跌落在地,混成了太過不起眼的一點塵埃。
草花婆婆抬手,將黃衣婦人最後沒有合上的眼皮攏住,然後慢慢起身。
元勘和滿庭對視一眼,又看向了程祈年,卻見後者嘴唇囁嚅,手指微曲,已經扣在了身後的大箱子上。
程祈年並沒有完全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但經曆過這麼多次平妖,他的直覺卻已經讓他知道,接下來,恐怕會有一場惡戰。
沒有人注意到,黃衣婦人的手垂落時,玄衣幾乎是下意識地向前走了半步,卻又硬生生頓住。
隻有凝辛夷向他的方向撇去了不動聲色的一眼。
“你們都看到了。”草花婆婆倏而開口。
她已經回到了少女的樣貌,神色中卻殘存著方才的和藹,過分年輕貌美的臉上有了一雙格格不入的悲憫雙眸,就像是年少的軀殼之中被塞進去了蒼老的靈魂。
“就如這位姑娘所言。”草花婆婆用手指卷起一縷頭發,在指尖把玩:“所有這一切,確實是安排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