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姐戴這朵琥珀珠花真好看,很襯你的膚色呢!”
攬月將發飾扶正些許,轉頭朝鏡中人讚歎,“多鮮亮呀。”
琉璃製的八寶鏡比銅鏡更清晰,照出一張驚為天人的臉。
女子的秀容濃烈而明豔,自成一股清貴氣韻,那鴉睫纖長如羽,甫一抬眸,杏眼裡滿是流轉的波光。
饒是平日已將這張臉看慣了,今時攬月也不得不承認,師姐以往隻有九分漂亮,這大婚的盛裝一扮上,就成了十分的漂亮。
到底是美人,天生淡妝濃抹皆相宜,是她羨慕不來的。
鏡中的大師姐側了側頭,伸手撥弄一下耳垂上的玉石,居然一點也不謙虛,滿眼自豪:
“當然鮮亮,這可不是普通的珠花,點綴的鸞鳥尾羽是煉器用的絕品原料,我求了老爹好久他才鬆口的。”
“……”
攬月一時說不出父女倆哪一個更敗家,尬笑兩聲,“掌門……果然最疼師姐。”
“師姐!”
屋外傳來輕叩,女弟子們看熱鬨不嫌事大,拔高嗓門嚷嚷:“白公子來了!要見你呢。”
說完便有人調侃:“叫什麼白公子啊,得改口叫姐夫啦。”
瑤持心聞言從妝奩前站起身,朱紅的長裙雍容華貴,光豔得紮眼。
今天是她成婚大喜的日子。
攬月替她整理衣褶,口中打趣:“不到良辰吉時,白大公子就這麼著急地過來,必是想師姐想得緊,竟一刻都不能等。”
知道這是恭維話,瑤持心聽了仍覺得心裡挺美。
成親當日叫自家夫君如此惦記,難免有點小歡喜。
師姐於是神采飛揚地把長裙一提,“走,看看去。”
“白大公子”全名白燕行,乃北冥劍宗座下高徒,修的是仙門一道最能打的劍術,一柄雷霆使得出神入化,可謂同輩中的翹楚,前途無量的好苗子。
實力是一方麵,而另一方麵,白公子的容貌也甚是俊朗,生得眉清目秀,玉樹臨風。
在瑤持心這裡,第一方麵可以將就,第二方麵卻是萬萬隨便不得。
大師姐看臉又膚淺,就喜歡長得漂亮的男人。
越清秀越好。
反正老爹已是一派之主,家裡武力雄厚模樣堪憂的有一個就足夠,多了也有礙觀瞻。
“持心。”
好看的未婚夫正立於樹下衝她頷首,陽光灑落半身,連笑容都溫潤得賞心悅目。
聽聽。
整個師門裡找不出第二個聲音比他還好聽的了。
瑤持心滿意得不行,一見著他就高興,抱起繁複的長裙小跑上前。
“不是要接待劍宗的道友嗎?你怎麼這會兒過來了。”
仙門中人雖自稱“鶴上之仙”,但修士大多還是出自凡塵,風俗禮儀不免依著民間的習慣。
隻是民俗歸民俗,在規矩上往往沒凡人那麼嚴苛。
“山門處都有師弟們幫忙,也不讓我插手,橫豎無事可乾,索性繞路來瞧瞧你。”
白燕行替她將碎發挽到耳後。
“一早就得起來準備,累壞了吧?”
平心而論,這些年想同瑤光結親的宗門不少,白燕行未必是最優秀的,但一定是最讓瑤持心覺得舒服的那個。
聽聞劍修一道出癡人,是“隻癡於劍而不癡於人”。
自古拿劍當道侶的劍修多不勝數,彆說情意了,這幫人連情商都沒剩幾分,實在是甚少有他這般麵麵俱到,體貼入微的人。
攬月常常羨慕地說:“劍修普遍不耽情愛,一旦動情便都是情種,像白公子這樣的,肯定是後者。”
瑤持心抱著他的腰撒嬌,“累當然累啊,隻要值得就沒白費,怎麼樣,好看嗎?”
便興致勃勃地後退兩步讓他細瞧。
白燕行這點很合她心意。
有耐性,還從不敷衍人,哪怕是自己不擅長的事物,一樣答得認真。
劍修依言上下一番打量,認可地點點頭:“你本就好看,自然穿什麼都是好看的,不過麼……”
瑤持心:“不過?”
他拖長尾音,故意斟酌:“不過手腕太空,略顯單薄,若戴上這麼一個鐲子——”
瑤持心感到右腕倏忽一沉,低頭時發現多了個碧瑩瑩的玉鐲。
白燕行含笑:“正合適。”
這下明眼人都知道他是揣著小心思親自來給她戴鐲子的。
什麼鐲子非得這時候戴不可?
不必說,那意義自然是非同一般。
新婚燕爾,蜜意濃情,可把一圈小姐妹們酸得擠眉弄眼。
白燕行前腳剛走,瑤持心就被她們推來搡去地圍住,“巴巴兒地趕在婚禮前特地送來,必定不是凡品,應該是什麼厲害的法器吧?”
“還用猜?”另一個道,“當然是家傳的定情信物,隻傳給媳婦的那種啦,不然怎麼偏挑大禮之前?”
“有道理!”
眾人揶揄著笑作一團。
“唉呀,還是師姐有福氣,掌門飛升淩絕頂,姐夫又年輕有為,如今嫁人也是道侶入贅。”
“是啊,能留在家裡,比什麼都好。”
這話難得說到瑤持心心坎上。
她生在瑤光山長在瑤光山,住慣了的地方,倘若真要遠嫁彆處,決計適應不了。
所幸作為當世最古老的仙山,她老爹無論是在地位還是在修為上都遠超劍宗,白燕行僅是劍宗長老的弟子,這樁婚事毋庸置疑,隻能是他留下。
因此對大師姐而言這是最讓她舒心的,左不過從這座山頭換到另一座山頭去住,推開門,滿眼還是自家人。
她甚至不必操心婚禮的一切瑣碎事,每日隻用想著怎麼讓自己屆時美得驚天動地就行了。
“師姐。”
瑤持心在房間裡聽師妹們嘰嘰喳喳,便有小弟子傳話。
“大師兄來接你了。”
應該是時辰已到。
她聞言忙把紅頭紗罩上,剛準備應聲,餘光瞥到手腕處青碧的玉鐲,古拙的綠在殷紅豔豔的顏色下透出一股極致的土味。
未婚夫婿哪兒哪兒都好,就是審美著實不敢恭維。
攬月見她把鐲子褪下,不禁發問:“師姐,白公子送你的,你不戴麼?”
“不戴了,怪俗氣的。”
她一會兒要麵見眾仙門的尊長,不能給瑤光山丟臉。
瑤持心將首飾隨手放進抽屜,“改日換了合適的衣服再戴吧。”
喜服的紅紗隻披在腦後,並不遮頭,她一身繡裳走出房門,一眼就望見遠處站著的藍衣青年。
這人倒是儀表堂堂,可惜有些板正過頭的嚴肅。他兩手抱臂,表情照舊是不鹹不淡,能品出來沒有多少想恭喜她的意思。
周遭的後輩們立刻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句“大師兄”。
瑤持心則對他直呼其名:“林朔。”
她奇怪:“怎麼是你,你不幫著老爹接客嗎?”
青年鬆開手虛虛搭在腰間,氣質頗有幾分清冷。
“師父命人牽出了火鳳凰,讓我載著你去主殿。”
他似乎跟她說兩句話就嫌煩,開了尊口之後,眉峰已經忍不住要擰起,“不鹹不淡”的態度顯然難以為繼,開始往“不勝其煩”上偏移。
“你但凡能一個人駕馭它,我也懶得跑這一趟。”
瑤持心表麵不動聲色,暗裡悄悄抿嘴。
火鳳是瑤光山的特產祥瑞,在彆處看不著,故而每逢宴請賓客的日子,她老爹總愛抓幾隻出來撐場麵。
這神獸長得一股子神獸樣,渾身冒火光,泛著五彩斑斕的紅,一看就很喜慶。
可惜脾氣不太好,是個吃軟怕硬的主,在修為高它一級的人麵前是孫子,低它一級的人麵前是老子,特彆看人下菜。
瑤持心知道自己是不配當老子的,所以並不計較林朔的陰陽怪氣。
她今天心情好,可以原諒任何人,乾脆分外燦爛地對他露了個笑:
“行啊,那真是麻煩你了。”
大師姐認真地賣起乖來,竟連林師兄也有點招架不住。
他不好再嗆,轉身一拂袍袖,從須彌境裡喚出山頭最大的那隻鳳鳥,載著瑤光山這顆掌上明珠,仙氣飄飄地飛往扶搖殿。
火鳳的烈焰燃燒在每片翎羽的縫隙間,鳥翅一展便有餘輝流淌,富貴逼人。
新娘子大紅的盛裝和跳躍的火焰相得益彰,像朵盛放的紅蓮,帶來的視覺衝擊果然不同凡響,讓沿途的弟子與登門拜訪的修士都目露驚豔。
壯觀吧。
這就是古仙山瑤光的氣派!
瑤持心與有榮焉地坐在鳥背上。
而邊上的林朔棒槌似的戳在一旁,全程沒轉過頭。
瑤持心知道他不大看得起自己。
畢竟她修為稀鬆二五眼,文不成武不就,還頂著個大師姐的名頭,如此場合連隻畜生都搞不定,以林大公子心高氣傲的暴脾氣,煩她也很正常。
不隻如此,門派上下持同樣看法的人應該還不少。
瑤持心其實心知肚明,倒不覺得怎麼難堪。
她以為人貴在有自知之明。
本來麼,這世上有上進的就有不上進的,有天才就有廢材。
她爹是九州為數不多淩絕頂的人,大手一揮可使風雲變色,教出來的弟子皆能獨當一麵。門派榮光有的是人撐著,沒誰對她委以重任,也不需要她去出人頭地。
索性馬馬虎虎地混日子,當個無功無過的吉祥物,美若天仙地過完此生。
反正老父親法力無邊,反正心上人天資卓越——
在兩個時辰之前,瑤持心是這樣想的。
**
子夜,月上中天。
皎潔的玉輪被吹來的一團濃雲遮住,落下的清輝陡然黯淡,沒了燈火照耀的地方立刻黑得難辨輪廓。
瑤持心正縮在小院的草叢裡,捂著嘴將淩亂的呼吸蓋在掌下。
她腳邊躺著一具屍體。
小弟子尚是少年麵孔,睜著一雙死不瞑目的眼仰麵朝天,胸口的血窟窿前後貫穿,手法乾淨利落。
瑤持心認得他。
是白天來給林朔傳話的那個孩子。
修士微末的靈氣從他傷口處緩緩擴散開,和鮮血一並流到師姐緋紅的繡鞋下。
她差點沒控製住發起抖來。
而類似死相的屍首,在這後院裡還有三具。
全是瑤光山的內門弟子。
瑤持心渾濁的腦海一片混亂,幾乎沒法把傍晚時風風光光的大婚和此刻濃重的死氣聯係在一起。
她在做夢嗎?
這裡可是瑤光四象峰啊,守衛森嚴,高手如林,怎麼會有門人慘死。
等質疑完才開始想——誰殺了他們?
仙山上有外賊闖入,為何沒聽到鎮山大陣示警呢?
成親那繁瑣的禮節前後折騰了有半個時辰,禮成就已是日落黃昏。
她原本一直待在婚房內,天色逐漸暗了,彆派仙長也不會在瑤光留宿,頂多喝兩杯便要告辭,白燕行光是送客就有得忙。
瑤持心等得百無聊賴,突然想起玉鐲還放在從前的小院裡,到底怕拂了人家一片好意,於是帶上潛行法器,做賊心虛地溜回來取。
沿途一個人都沒撞上,她還當是自己運氣好。
誰承想這院子就沒活人。
“人呢?”
“四處都找遍了,沒有啊!”
她驚慌失措的視線立刻從麵前少年慘白的臉上轉至遠處自己的閨房。
那裡還亮著燈,滿屋子翻箱倒櫃的動靜,凶手顯然還沒走。
瑤持心對自己那一瓶子底的修為水平太了解了,根本不敢輕舉妄動。她目前最高明的做法就老老實實地躲著,等對方離開再去找值夜弟子,或是找林朔,找白燕行。
隨便什麼人也好,肯定能控製住局麵。
“你不是說有辦法的嗎?”
一個玄衣人率先氣勢洶洶地出來,而緊隨其後的,是一抹堪稱紮眼的大紅喜色。
瑤持心瞳孔猛地一縮。
這身衣袍過於熟悉,不久前還與她一並立於瑤光老祖像下,參拜了天地日月。
白……
白燕行!
怎麼是他?
他怎麼在這裡。
她驟然意識到自己抖得很厲害,險些維持不住手裡捏著的那道潛行符。
不會的,不會的,肯定是哪裡弄錯了。
迎著門內打出來的光,那人的側臉棱角清晰,分明還是白日間會笑的眉眼,卻生生比平時多出一倍的冷傲,唇邊好似不耐地“嘖”了一聲。
“她沒戴我給的鐲子。”
黑衣人慌張:“莫非已經被他們發現了?”
“他們若真察覺到了,還有你在這說話的份兒嗎?”
白燕行掂了掂掌中玉鐲,右手漫不經心地持劍一指,劍鋒對準台階之下,冷冷問:
“瑤持心在什麼地方?”
大師姐才看見原來地上狼狽地癱著一個人,那周身抖得簡直比她有過之而無不及,等開口方聽出是攬月。
“我……我不知道啊……”
瑩白的劍尖上隱隱泛起紫電雷光,攬月登時連腔調都變了,張皇地否認:“我真的不知道!婚禮結束,師姐、師姐不是應該在青龍左峰嗎?她舊居時的東西早就搬過去了呀,姐……白公子您是清楚的啊。”
白燕行依舊維持著舉劍的姿勢:“她不在房內。”
攬月心知自己沒能說出他想聽的消息,怕死得語無倫次:“她……她不在,可能,可能是有事出去了,也可能是臨時起意,到哪裡玩兒了,萬一還會回去呢!”
“師姐是個迷糊人,平時常常這樣啊!”
看出她是當真一無所知,白燕行不再追問,收起雷霆,作勢要往外走。
攬月:“等等!”
黑衣刺客舉步上前,這是行將滅口的前兆。他手還沒抬,攬月已恐慌到了極致,連滾帶爬地揮舞四肢。
“彆殺我,求求你彆殺我!”
“白公子,白仙尊,我做什麼都可以,隻要你們不殺我!我可以當牛做馬!可以為您鞍前馬後,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她嗓音愈發尖銳,瘋狂蹬著腳底往後退,在草地上簡直犁出二裡地來,電光石火之間,白燕行居然真的駐足一頓,叫了停。
黑衣刺客頗為奇怪:“留她乾什麼?”
“留著吧。”他似笑非笑地側目,“我喜歡這種沒有底線的人。反正是個廢物,殺不殺有什麼要緊,指不定之後還能派上用場。”
如果說在此之前瑤持心對他還抱有一絲期待——想著也許是自己誤會了。
也許燕行是因為出事了沒見到她,心急如焚才四處來找她。
也許人不是他所殺……
到此刻就沒有也許了。
她甚至無暇去細想攬月為什麼會出現在自己的舊居。
瑤光山入夜以來的安靜終於被慘叫聲打破,四下逐漸浮起守山弟子們慌亂的言語,間或夾雜著嗬斥與打鬥。
究竟出了什麼事?
各峰管事呢?林朔那個棺材板呢?
他不是一向反應最快嗎?
不知過去多久,感覺白燕行已走遠,瑤持心才哆嗦著鑽出草叢。
她剛目睹了一番顛覆人生的陰謀,正處於六神無主的狀態,跌跌撞撞地起身時甚至是四肢並用,沒比方才滿地滾的攬月出息到哪裡去。
她得趕緊禦劍。
收在廣袖中的珠釵劃出一抹劍氣,她一躍踩上去,風馳電掣地往主峰趕。
也就是在這時,高處的瑤持心對上地麵一雙驚愕的眼。
四目相視,淩冽的風還沒來得及刮起她的衣袍,那人猝不及防地驚聲叫道:
“瑤……瑤持心在那裡!!!”
珠釵把她送上了天,攬月的尾音在背後愈漸渺遠,從吐第一個字時的猶豫到後麵越來越堅定。
分明是要置她於死地的程度。
我怎麼她了。
大師姐百思不解。
平時也沒虧待過她啊?
同是禦劍,白燕行的速度非尋常可比,不知道他是否聽見,若是聽到,應該過不了多久就能追上來。
瑤持心一時無暇感傷那比紙薄的人情,一咬牙,使出平生最快的速度於半空裡奪路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