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當你當真改了性子,沒想到做事還是這般上不得台麵。”
沈遇轉頭看去,“族兄何出此言?”
對方著一身青色直綴,頭戴書生巾,一副標準讀書人的模樣,麵上神情卻刻薄得緊,他哂笑一聲,“聽說你好端端的鋪子不開了,要改成賣豆腐的,你自個兒成日在家裡洗衣做飯帶孩子……”
話沒說完,就被沈遇打斷,平靜地道:“難不成族兄以為,洗衣做飯帶孩子是什麼上不得台麵的事?”
“族兄身為秀才,飽讀詩書,應當不會不知,《禮記》有雲: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注1]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理,應當不用我說吧?”
他這一番話,不僅把沈廉說得麵色難看,還讓身邊的兩個孩子也不約而同地吃了一驚。
衡哥兒純粹是被震驚的,他怎麼都沒想到,自家阿爹不僅能給自己講書上的文章,還能跟沈家善的秀才爹理論,真是太不得了了!
江垣麵上雖然沒表現出什麼來,但微微瞪大的眼睛卻將他內心的驚訝表露無遺。
他今年十歲,比衡哥兒大三歲,再加上自幼聰慧,早在五歲多的時候就已開蒙,到如今,已讀過不少書,《禮記》也包含在內,自然知道沈遇方才說出的那一段是否正確。
但正是因為一字不錯,才更讓他震驚。
在他的認知當中,自己這個繼父,應當是個不學無術,一事無成的敗家子才對啊。
可對方若當真是這樣的人,又怎能將書上的內容倒背如流?
江垣聰明的小腦瓜,頭一次有些暈暈乎乎的,想不通,怎麼都想不通。
另一邊,沈廉沒有呆愣太久,很快就怒氣衝衝地斥道:“一派胡言!”
“你才讀過幾天書,就如此胡言亂語,聖賢書哪裡容得你如此曲解!”
許是沈遇用書上的話回應他這件事,戳到了他這個自詡正經讀書人的肺管子,氣得麵色鐵青,卻還要勉力維持著秀才公的風度,隻好咬咬牙,恨聲道:“不要以為認得兩個字,就算是讀書人了,我警告你,莫要在外麵丟人現眼,讓沈氏蒙羞!”
他話音落下,衡哥兒差點兒氣炸,剛想衝上去吵架,肩膀就被一雙溫和有力的手按了下去。
這番話對沈遇半點兒殺傷力都沒有,手底下按住蠢蠢欲動的小孩兒,麵上仍舊笑眯眯的,“我本就沒讀過幾本書,也不是什麼讀書的料,讓族兄見笑了。”
沈廉聞言,以為他服軟了,哼了一聲,正要繼續長篇大論地訓斥,卻聽見對方再次開了口。
沈遇笑笑,“不過好在我家這兩個孩子,在讀書上還算有幾分天分,我也不求彆的,隻要能把他們培養成材,將來能考上個秀才舉人進士什麼的,我就知足了。”
他這話直接把沈廉給說得愣住了,半晌後才嗤笑一聲,不以為然之意溢於言表。
隻當他是在異想天開,白日發夢。
孰不知沈遇半點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畢竟他穿的這本書,名叫《春風意》,本就是一本男主科舉文,男主此刻就站在他身邊,正是還處於幼年期的江垣。
書中所寫內容,就是江垣是如何從讀書識字到科舉入仕,如何在得到皇帝賞識之後,為家人沉冤昭雪,又是如何在宦海之中沉浮多年,最終成為一代權臣,於危難之際匡扶社稷的故事。
沒錯,江垣並不是江婉寧的孩子,而是她兄長的孩子,是她的侄子。
江父出身平陰大族,人品正直,才學出眾,是昌泰元年的探花郎,後為一方知府,卻因意外被卷入一場陰謀之中,對方拉攏不成,便起了暗害之心,假借山賊名義,將滿府之人儘數滅門,唯有當日去懷石寺遊玩小住的婉寧與江垣二人僥幸逃脫。
想到這裡,忽然另一道聲音傳來,打斷了他的思緒。
“怎麼都在這兒站著不進去?”
看清來人模樣,幾人皆正色幾分,就連沈廉都把麵上的倨傲收了收,恭敬地道了聲:“裴先生。”
沈遇亦是如此,剛抬起頭,卻在裴先生身後看到一張熟悉的麵孔。
“阿姐?”
沈柔娘手中牽著自家兒子,聞言也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完全沒有姐弟相見應當有的熱絡,反而比對待陌生人更冷淡幾分。
他們倆之間的相處狀況,其他人早就見怪不怪,就連裴先生也沒表現出什麼,同沈廉說了幾句話,就引著他們進門。
沈遇因還要去一趟賭坊,便先行告辭。
他走後,江垣難得地起了好奇之心,與衡哥兒綴在一行人的最後麵,小聲問他:“那個是你姑姑?”
“嗯。”
衡哥兒下意識撇撇嘴,“不用管她,跟我家一點兒都不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