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芳問完這個問題後,係統立刻提示樊穀:“請您注意,接受此請求,就意味著和全村人作對,會給您招致危險,可能會導致您本局的勝利功虧一簣。如您選擇拒絕,則現在就可以功成身退,提前進入休息時間,安心等待下一局副本開啟。”
樊穀雖然感情上確實很想立刻接受許芳的請求,但她在理智上,確實猶豫了。
這個副本進展到現在,雖然在現實生活中隻是過了幾小時,但對於遊戲裡的她來說,感知上確實已經過去了許多天。這些天,她幾乎一直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麵對不斷反轉的劇情,還有人間黑天上也黑的黑暗背景設定,耗費了大量心力,到現在,也確實有些累了。
這隻是一個遊戲,哪怕她拒絕去救村子裡其他想逃走的女人,現實中也不會有誰真的遭受損失。而且,她選擇這個遊戲,說到底還是想獲得更多的積分,得到最優的評級。也隻有一路走下去,獲得超甲等評級,她才有機會進入未來城,真正地去改造現實。
如果現在在戰疲狀態下選擇答應許芳這個危險的請求,再出點什麼岔子,讓她前麵的努力都付諸東流,豈不是太虧了?
她幾乎就要開口拒絕了,但許芳見她那麼久沒應答,一下子就給她跪了下來,抱住她的大腿,舊淚痕還沒乾,又哭得稀裡嘩啦地,哽咽著說道:“我知道仙人事情多,或許顧不上我們這等小事……但我在這裡生活了那麼多年,和這裡的許多女子互相扶持,朝夕相處,早已親如姐妹一般,眼下我是自由了,但若拋下姐妹們,不管不顧地一人逍遙去,實是良心不安……”
樊穀又動搖了。
她一向討厭道德綁架,但設身處地想,如果她身處絕境碰上貴人,肯定也希望貴人不僅能救自己,還能把同樣遇難的人都救出去——尤其是,那些受害者還跟自己親如姐妹。
二丫也過來抱著樊穀另一條大腿,用稚氣的聲音哀求道:“求求仙人姐姐也救救姨姨們,姨姨們過得都好苦,常常挨餓受凍,還要挨打,有時還要同時伺候很多人嚼冰糖,累得啊啊叫,大半夜都沒法睡……仙人姐姐那麼厲害,就帶她們一起走吧……”
樊穀動搖得更厲害了。
哪怕忽視那明顯的提示,她也知道嚼冰糖是什麼意思。
古代時的小門小戶,牆壁隔音恐怕比現在的廉價公寓還差,於是總會有些不可描述的聲音,半夜裡傳到孩子耳朵裡,父母不好意思直說,便說隔壁的男女是在嚼冰糖,所以才會發出這樣那樣的聲音。
這是在借孩子的口告訴她,這個村被拐來的女子,不僅要忍受奴隸的待遇,還要忍受□□的待遇——說得好聽點,就是“共妻”。在視女人為塵土的文化環境裡,花了錢買來的女人就是商品,可以一家共用,當然也可以隨意出售,租給彆人“回本”“獲利”。
雖然她在天宮調查這個村子被拐女人狀況時,也對此有大概的了解,但親耳聽到局內人說出來,衝擊力還是無法比較的——連一個尚不懂人事的稚童,一個尚未經大苦難的旁觀者都有如此痛苦的觀感,何況是真正的受害者呢?
她不就是為了救更多受害者,才在這個副本裡蹉跎至今的嗎?
說起來,她原本堅持要在可以提前功成身退的時候,冒著未知的危險繼續開啟天宮之旅,就是想要救出除了“織女”之外更多的女子,現在她跨過那麼多坎兒,神器也拿到了,引路人也有了,實現目標的機會近在眼前,她真的要就此放棄嗎?
心中的天平,感情那一段逐漸占了上風。
許芳的一句話,徹底讓樊穀下定了決心,要跟她一起去救她的姐妹。
許芳神色淒然地抹著眼淚:“其實也不會耽誤貴人多少時間,這麼些年來,我在這認識的女子,要麼是‘過去了’,要麼是認命了,現在還想逃的,滿打滿算也隻有七個……”
樊穀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七個?你說隻有七個?”
她清清楚楚地記得自己在天宮的調查結果。
新喻縣千紅鄉梧杏村,近二十年來,有三百零五戶人家的妻子是強拐或者強買來的,去掉被折磨而死的,現在還有一百二十九人尚在人世。
這一百二十九人,除了許芳,隻有七個人想跑?
許芳見她一副驚愕的樣子,歎了口氣,苦澀地說道:“可不嘛,已經被作踐成這副樣子的女子,身子也臟了,身體也壞了,便是逃出去,又能落得什麼好呢?左右這世道就是如此,女子總是為人魚肉……再說孩子都有了,幾個母親舍得扔下呢?”
她又摸了摸二丫的頭,繼續說道:“若非我家的是丫頭,我曉得丫頭留在此地,往後隻能過上地獄般的日子,興許我也認命了,會和彆家生了小子的媳婦一樣,日子到了,就使勁渾身解數,張羅著給家裡的小子娶媳婦,傳宗接代……”
樊穀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
她早該想到了。
千紅村,梧杏村。諧音不就是千紅無幸?
一千多戶女子都沒什麼幸福可言,慘死的慘死,認命的認命,隻有連零頭都不到的女子,才有一點重生的希望。可不就切題了麼?
她仿佛看到那些被迫成為女奴、妓。女、生育工具的女人,在被同化之後,成為惡虎身邊的倀鬼,又張羅著幫她們的兒子找新的女奴、妓。女、生育工具。
這個遊戲雖然是虛構的,但她從許許多多的新聞和史書中得知,這樣的噩夢輪回,悲劇輪回,確實是許多女子——尤其是貧困女子的日常。
而最可悲的莫過於,本有機會逃出去的女子,卻被心中的牢籠死死困住。她們認定自己人生已經被毀了,出去還要再經曆一次從頭再來的苦,還要承認過往辛勞皆是失敗皆是屈辱。她們無法接受,於是便自我洗腦,將一輩子困在山中當工具的日子,視作“平淡的幸福”,徹底關閉了自己回歸自由的可能。
這樣的女子,哪怕是放到思想開明的當代,依然有許多。那麼,在這個“黑暗的古代”,一百二十九個受害女子中,隻有七人還不認命,似乎也是合理的。
她能夠理解,但她依然覺得難受。
那種想改變現狀卻又無能為力的弱小感,洪水一般撲麵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