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說說你那個遊戲吧，我倒想知道，離經叛道的你在現有的保守審核製度下，整出了個什麼奇怪玩意兒。”

接下來，屈問飛快地提出許多問題，楚遙也飛快地回答她。

“沒錯，雖燃的部分基本都是小歐寫的，畢竟我本質上是個不可燃物……比如稱王稱霸這種大眾爽點，讓我來寫我會覺得非常痛苦，因為我想到的是堆積如山的文件和令人崩潰的社交量，還有各種各樣的管理難題，還得防著底下人造反……我寫不出那種很沸騰的感覺，真的。我很羨慕能不帶什麼感情，隻依靠技術就能流暢寫作的人，但可惜我不是那樣的人。我寫不出我不相信的東西，硬要寫就會寫得很彆扭。”

“對於一些我很想保留但是大概率沒發過審的劇情，我會把它弄成隱藏劇情，必須自己觸發一些條件才能召喚出來……審核團裡的敵軍不會想要觸發那些條件，畢竟他們的思維跟遊戲裡的反派差不多，怎麼會想到那麼刁鑽的對付反派的方法？友軍就算觸發了也沒事。”

“肯定也有怎麼藏都過不了的設計……其它的刪了就刪了，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保留冥府佐政官這個true end……原本英台副本的理想設計應該是英台解決完人間的遺憾，就回到冥府輔佐閻蜜女王的，我還列了具體的改革方向來著，還有培養走無常的方案……但是那一部分因為被批駁'倡導不良價值導向'，被梁銳這個賤人親自否了……我不服氣，親自去問到底是什麼導向冒犯他了，他居然說是因為迷信的成分太多，而且有誘導青少年輕生的嫌疑。我都被他氣笑了，他手底下還有人直接把主角設定成無常呢，其它角色也全是神神鬼鬼，他怎麼不管管？”

“喂，我也想寫點簡單安全的東西啊！可是我的手它不聽我使喚啊！……最絕望的是我自己好不好！你怎麼還幸災樂禍呢……？！”

“最喜歡的女主角……啊，是愛麗絲，但愛麗絲不是民間文學的產物，是作家個人的創造，所以很遺憾，她不能被寫進來……可惡，早知道當初寫立項書彆把關鍵詞卡死在民間文學上了……”

“雖然每個副本的故事其實是有聯動的，但是不打出true end可能體會不到這點……我特地埋了一條看似老套的前世今生線，是為了突出被迫害女主角們的命運共同體關係。”

“同一個大背景下，每一個副本的true end，女主角都能比上一個副本獲得更多權力和自由，影響力也會提升。織女隻能帶著少部分人逃離汙濁的環境，蓄勢待發，白蛇和英台已經可以在明麵上揭露權威的罪惡，讓更多人開悟，葉限的true end是成為統治數十個海島的女王，第五個副本的女主角，true end是成為全境最強守護神。”

“沒有說名字，是因為第五個副本的女主角本來就沒有設置名字。猴女婿這個類型的傳說，女主角沒有具體的名字或是代號，每個地方的傳播者都會給女主角取不同的名，或者直接叫她'三姑娘'之類的。”

“你問為什麼民間傳說裡大部分主角都是家裡最小的？這你算問對人了，我專門查過這個！因為長子長女繼承製的長期盛行，多胎家庭最小的孩子基本上分不到什麼，大眾深表同情，所以在虛構的傳說裡給這些人更多資源，並通過醜化上麵的兄弟姐妹來發泄怨氣……”

“當然啦，我覺得深表同情的應該就是沒繼承權的那些人。舊時代又不講究少生優育，ta們的人數肯定比有繼承權的多多了，編起故事也聲勢浩大，就算偶爾有一些最大的孩子當主角的傳說，也被淹沒了……”

“為什麼要選一個無名女主角？當然是因為這個類型的傳說影響力夠大啊！”

“雖然是差不多的劇情，但根據男主角物種的不同，它還被分為'蛇郎型傳說'和'猴女婿型傳說'，每一型的流傳度都很高。”

“雖然有學者認為這一類傳說的主題是'愛可以消除獸性'，但我對此無法苟同。”

“國外確實有那樣主題的傳說，隻要對比一下，就知道兩者間有重要的區彆。”

“在中世紀時代，西方諸國流行過許多關於魔女的傳說，其中就有'魔女被愛感化，從猙獰的妖身變成美麗的人身'這樣的。可是感化魔女的人，都是無意間遇上她的，也沒有強迫或誘騙她去做任何事，因為擔心惹怒她。在這種敘事中，女主角至少在戰鬥力上是強勢方。”

“可是看看我們本土的猴女婿傳說和蛇郎傳說，那算個什麼感化啊？要麼就是讓小姑娘的爸爸把她作為抵債物，要麼就是騙無知小姑娘為了一點好看的東西跟他簽訂婚約，真是爛中更有爛中手。”

“這種傳說裡的女主角，麵對可怕的獸形男主角，也沒有絲毫抵抗之力，最後是靠著一張美麗的臉，還有溫順的性格，贏得了對方歡心，莫名其妙就解除了對方身上的詛咒，讓他變成了人。要不，就是為了幫助對方解除詛咒，拿命去冒險。”

“但凡沒套個傳說的殼子，這種劇情都值得上反詐節目或普法現場……還有反PUA案例交流會。”

“最可怕的是，直到現在，這種橋段還在戀愛文裡占一席之地，很難說是不是受到了傳說潛移默化的影響：好女孩就要在爸爸欠債的時候，無私地用自己去抵債；好女孩就要嫁蛇隨蛇，嫁猴隨猴，不能反悔，從一而終，並用自己的美麗和溫順去討好丈夫，感化丈夫，還要隨時準備為他赴湯蹈火——哪怕她和丈夫之間沒有任何感情基礎，而且她丈夫是個真的有可能把人弄死的危險分子；男性騙婚也沒關係，戀愛中的小情調嘛，騙你是因為太愛你了；女性為了一點甜頭出賣自己也沒關係，哪個女孩子不喜歡漂亮東西呢？反正隻要擅長討好男人，最後想要的都會有。”

“沒錯，不能用新時代的眼光去過分苛求舊時代的傳說三觀正常，可是新時代都那麼久了，這種舊時代毒瘤還是那麼流行，是不是太不應該了？”

“傳說從來就不是純粹娛樂之物，它從誕生之初就有教育、維/穩、增加團體凝聚力等重要社會功能，而且這些才是它的主要功能。在階級社會誕生之後，它更是成了統治工具。即便傳說在後世被娛樂化了，它作為無形思想控製工具的作用依然存在，而且很有效。不管怎麼樂觀，實際上到現在為止，真的會把流行的虛構讀物導向當真的人，並不在少數。”

“我們現在能在課本和通俗讀物裡看到的傳說，女主角幾乎無一例外的乖巧、無私、擅長忍耐、以德報怨，隨時準備為愛犧牲，而且絕對沒什麼野心，甘願當男人的賢內助。”

“但事實上，傳說裡的女主角形象並沒有那麼單一，隻是那些活得自我，懂得反抗，勇敢逾矩，誌存高遠的，都被有意地隱去了，或者被邊緣化，成為小眾書籍裡寂寞的點綴。”

“在一些'美女與野獸'傳說的版本裡，女主角自己設計殺死了騙婚的野獸，獲得了自由。我以前以為，我國編通俗讀物的人從不選這種版本，是不想弘揚暴力。可是後來我發現不對，如果是這樣，怎麼男主角虐殺配角，折磨妻子的劇情都照選不誤呢？說到底，這就是背後的雙標價值觀在作祟：男人可以壞，女人必須好。”

“除了這個，我還看過很多更離奇的叛逆女主角：比如跟兒媳婦表白的婆婆，在最美公主選舉當天懟了評委一頓，轉身離國去當遊俠的公主……但是出於一些不言自明的原因，這些叛逆的女主角沒法被更多人認識到，我真覺得可惜。”

“因為被流行傳說毒害了，所以覺得所有傳說都是垃圾，從此避開一切傳說，這樣的人，我也替ta覺得可惜。但人各有誌，我畢竟不能強求誰都像我一樣，對傳說如此有熱情，大浪淘沙地揀出那些被遺忘的閃光版本……所以，直接成為有權改教材，有權決定通俗讀物走向的人，是最好的。”

……

楚遙說了很多，屈問都耐心地聽著。等她說完以後，她笑著回道：

“現在我相信你是真的快樂了。”

“你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在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