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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穀沒有回話,但是當她半夜躺在床上失眠時,這些話總是縈繞在她耳邊。
她當然是知道的,就算無法感同身受,也能意識到,她確實是個不好帶的。
她從小就體弱多病,靠著長期的藥物調理和鍛煉,終於在初中的時候變得好像和普通同學一樣健康,不用經常請病假。
但也隻是“好像”,直到現在——或許還有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或許是整個餘生,為了不讓她仍然脆弱的身體忽然出故障,她的人生都必須遵守許多討厭的禁忌:生冷辛辣油炸燒烤的東西,還有牛羊肉螃蟹肉這種“發物”,都不能多沾;不能喝酒;不能喝冰飲,不能吹空調;不能喝生牛奶;不能吃荔枝、芒果;不能打青黴素;不能空腹打針……她的護士媽媽非常遺憾地告訴她,當一個人身上同時有很多無法根治的炎症和過敏症,就必須過得清心寡欲一點。
是啊,如果那個人是彆人,她有一萬種安慰對方的辦法,可是那個人是自己,她隻會不斷地問:為什麼是我?
她一點點長大,在沒法跟身體麻煩和解的情況下,又開始跟自己的頭腦交戰。
她知道的事越多,越是不得不承認:比起她的身體,她的思想還更容易發炎;比起她脆弱的皮膚、鼻子、咽喉、腸胃,她的情緒還更容易出狀況;除了對乳糖、酒精、荔枝、芒果、蟹肉、青黴素過敏以外,她還對人類過敏。
小學的時候她因為身體脆弱和不善交際被同學孤立、欺負,被很多人說是“矯情”“裝清高”“公主病”,等她初中身體沒那麼脆弱,社交技能也大幅提高了,卻似乎已經永久喪失了對“人類”這個物種的信任,也沒有興趣再去特意融入曾經非常渴望融入的“集體”,隻是開始報複性地還擊小學時傷害她的人,回懟一切讓她看不順眼的存在,包括老師,包括校領導。
所以,她媽為了她,確實一直在本就不多的休息時間裡,奔波於學校和醫院,忙著幫她調解人際矛盾,忙著送她去看醫生,忙著幫她向老師道歉,還有——忙著為了她跟她爸吵架。
她初中那會兒剛好是她爸的事業低穀期,那個本就不甚堅強的男人那段時間更是一點就炸,口無遮攔,動不動就說她隻會惹麻煩,除了成績還行以外到處都是問題,簡直就是個討債鬼,說完她以後又說她媽,說她變成這樣都是她媽慣的。
這話她媽當然不樂意聽,兩人就你來我往地吵個不停,她勸架無效,索性放棄,自己回屋待著,每一次關門時都覺得自己對人類的過敏症更嚴重了一點。
在外人眼裡的模範恩愛兩口子,關起門來就這樣時常為了一個麻煩的孩子爭吵,吵著誰應該對這個麻煩負責得多一點,誰已經足夠負責了而誰還不夠負責,無休無止。
作為那個“麻煩的孩子”,她想做的有很多,但她最終能做的好像也隻有回屋關上門——因為她實在厭倦周而複始,毫無作用的解釋和勸架。
解釋,解釋,她總是在解釋,可是那有什麼用呢?同學沒有因為她的解釋相信她不是公主病,家人沒有因為她的解釋相信她不是故意引戰,很多老師也沒有因為她的解釋相信她不是為了嘩眾取寵才總是提出奇怪的問題,奇怪的答案,而是——她真的想的和彆人不一樣。
她發現真正有用的,是武力和權力:她不是靠解釋讓彆人不敢欺負她的,解釋一萬句都不如砸一個桌子發一次瘋管用;她不是靠解釋讓她討厭的人低頭的,而是找來了一個後台很硬正義感又很強的老師為她出頭。
而她爸爸呢,就算再怎麼煩躁,也不會上街找壯漢單挑,也不會對領導橫眉怒目,大呼小叫。
……她這樣的想法,並沒有瞞過她媽,這麼以來,她媽更堅信她是心理出了問題,更忙碌地帶著她去拜訪各種心理醫生。
……結果是她的問題沒解決,還把心理醫生都整無語了。
“樊春芳女士,你這個孩子對人的防備性實在是過高了,連我們醫生都無法信任,總覺得我們的話都是套路,都是教條,都是偏見,都是想幫萬惡的社會馴化她……她還預判了我要說的話,並且提前想好了反駁的點……這……你還是去找更高明的醫生吧……這單錢我就不收你的了,你也不容易……唉……”
她記得一個總結能力極強的醫生這麼對她媽說道。
那似乎是被她整無語的第十個醫生。
她媽愁雲滿麵地問她:“這麼多醫生都拿你沒辦法,你是不是該反省一下你自己?”
多熟悉啊,以前她被欺負的時候,也有老師說:“這麼多人都欺負你,你是不是該反省一下你自己?”
為什麼不能是他們都不行呢?
於是她嘻嘻哈哈地回複道:“反省過了,我沒問題,是這屆醫生水平不行。他們都能讓我這個業餘的猜到他們要說的話,這充分證明了他們的話確實都是套路啊。”
……後來,她媽大概是折騰累了,終於放棄了帶她繼續折騰心理醫生。可是她經常用一種“這孩子怎麼長歪了”的憂愁眼神看著她,好像她真的無藥可救了。
……
樊穀失眠了一夜,想著過往種種家庭不和,想著她惹的麻煩,想著她媽憂愁的目光……第一次有些分不清,這個病院的一切,這個病院裡的她,究竟是現實還是幻覺。
她媽既然翻過她的抽屜,為什麼不可能去翻她的垃圾桶呢?
她媽既然那麼確定她有病,為什麼不可能真的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呢?
有了她陽光開朗,身心健康的妹妹做對比,她媽會不會……至少有那麼一次想過,家裡隻要有一個孩子就夠了?
那是她被關在這裡的第二十一天。
她深切體會到了什麼叫“二十一天就能塑造一個新習慣。”
她已經開始習慣這裡的設定,並且覺得它很合理了。
隔天,當樊春芳來探望她時,樊穀問道:
“說實話,你有沒有想過,哪怕一次那麼想過——要是沒有生過我就好了,要是家裡隻有樊林一個孩子就好了?”
樊春芳看起來很傷心,眼眶泛紅,語氣沉重:
“你怎麼能那麼想?媽媽從沒想過要放棄你,隻是希望你不要放棄你自己。”
“醫生說你的問題根源還是對自己缺乏自信,所以才總覺得彆人對你好都是另有所圖,所以才會分裂出那個被害妄想人格……你要相信,總會有人愛本來的你。總會有人無條件地愛你。”
樊穀笑了。
“你說這話,你自己信嗎?”
“不會有人無條件地愛另一個人的,就算不索取物質價值,也會索取情緒價值;就算不求財富地位,也會求溫情陪伴。”
“就算你是我最親的人,就算你愛我,你也會要求我符合你的期待,也會試圖改造我,讓我變成你更喜歡的樣子,而不是我本來的樣子。”
“就算你在很多追求者裡選了老何,就算你愛他,也是因為他最符合你的期待。你跟我說過很多次,你看中他長得高,學曆高,斯文俊秀,脾氣溫和,思想單純,家庭關係簡單,而且遇見你之前還沒談過戀愛。因為你比起財富和地位更看重這些,所以你才選了他,並不是無條件的。”
“我不明白,我明明有理有據的,你為什麼要說我的想法危險?”
“你為什麼總要勸我去相信不可能發生的事?”
“我隻是想法跟你不一樣……這並不是生病。”
樊春芳堅定地搖了搖頭。
“你就是病了。你需要治療。”
“還有,我說過很多次了,你沒有妹妹。”
“根本就沒有樊林這個人。”
“是因為你自己不受歡迎,又不想承認這個事實,才會幻想出一個受歡迎的妹妹的。”
“你以前還幻想過一個變成鬼怪的姐姐,她叫何三妹……都怪我,多嘴跟你說什麼鄰居墮胎的事。”
樊穀過了好久才回道:
“我不信。”
樊春芳定定地看著她。
“醫生說你又偷偷把藥扔了。你應該配合一點,否則……”
樊穀問她:
“如果我配合一點,你會給我帶個陶瓷擺件嗎?”
樊春芳立刻拒絕了。
“我不能給你帶任何能用來攻擊的東西。就算帶了,醫院也會沒收的。”
樊穀起身跟她告辭。
“那就算了。”
她們的談話又這樣不歡而散了。
樊春芳不幫她,其它來探視的人更不會。
樊穀發展外援的計劃也失敗了。
她一直期待的異能也沒覺醒。
她甚至不確定那種東西是否真的能存在於這裡——畢竟她隻是不斷地聽到“某某飛出窗戶逃走了”“某某化身成好幾個圍毆看守了”這種令人羨慕的描述,並沒有親眼看到。
她倒是親眼看過沒覺醒異能的人試圖毆打看守,結果被看守電擊了。
她對自己的近戰能力有自知之明,不打算去步那些人的後塵。
而且,在她誤傷自己的時候已經體會過了,這裡並沒有給她添加“疼痛削弱”的buff,就跟在現實中一樣,這裡的她,是一個對疼痛比常人更敏感的天選倒黴蛋。因為空腹打針差點疼暈過的人,因為“所有能實行的死法都會很疼”而放棄去死的人,怎麼會隨意挑戰電棍呢?
可是——要配合治療嗎?
她實在是不敢吃下那些藥。
當初光是喝這裡的水,吃這裡的東西,她都做了好久心理準備——純粹是為了不渴死餓死罷了。
這種似乎怎麼選都錯的恐懼,勝過了她半夜被走廊的尖叫聲和追逐聲吵醒時的恐懼。
越來越深的茫然與恐懼加劇了失眠和脫發,加劇了精神恍惚。
顯而易見,這樣的狀態讓工作人員更有理由判定她不適合出院,於是她又繼續被關著,繼續恍惚,惡性循環。
就這樣渾渾噩噩到第三十一天,她決定破罐破摔了。
她問隔壁的人:“勝姐,你要不要陪我一起闖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