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愧於心，真是件難事。
不想被困，隻能鋌而走險，可是鋌而走險之後依然被困，還連累了同伴，誰能不愧呢？
在門的另一邊，在銀色的迷宮中，樊穀這麼想著。
為了找到出路，她說動林勝跡陪她去闖禁地，然而，剛剛打開了其中一個門——僅僅是打開門，什麼都沒做——她們就被一道白光，傳送到了一個迷宮裡。
那光芒還自動給她們鍍上了一件帶著她們編號和名字的銀色囚服。
這個迷宮好像早知道她們會來，已經給她們預備了床位。
像膠囊旅館一樣的小空間裡，一躺下，狹窄床板上嵌著微彈的半透明軟床，一抬頭，低矮天頂上是多按鍵的全息投影屏，靠牆的位置長著許多藤蔓似的蜿蜒導管，標注功能是“幫人類解決代謝需求”，床頭的立櫃裡存著不同口味的營養劑，顏色也十分繽紛。
說實話，樊穀剛開始看到這配置還覺得，這裡的囚犯待遇也太好了——整天躺著看電影就行了，動都不用動，連覓食和排泄的煩惱，都有高科技產品代勞了。
可是，當她按下按鍵，看了一些投影，她就不那麼想了。
宣傳片裡，充滿激情的播音腔正在解說這裡的“和諧日常”。
“歡迎來到丁等城！無論你是因為什麼原因被判定為丁等人，進到這裡來，都請不要灰心，不要心急！未來城為每個類型的丁等人量身定做了最適合的改造方案，隻要配合改造，一定能脫胎換骨，成為一個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家人，有益於國家與社會的新人類！”
“我們精心研製的代謝導管，不僅能幫你代謝生理的廢料，還能幫你代謝過載的情緒，並且即刻進行分解分類，回收利用！我們還會為你每周，每月，每季度的養料貢獻值，進行排名，排名越靠前的，可獲得的驚喜獎勵越多！……這樣，不管你是乾啥啥不行，吃啥啥沒夠的混子，還是充滿負能量，害人又害己的渣滓，或者是懦弱又懶惰，隻會拖累人的累贅……都能在這裡，貢獻屬於你的價值！”
“我們傾情開發的試煉遊戲，由古今中外多個國家級模擬未來數據庫支撐，由各國政府派出的頂級技術人員聯合製作，覆蓋了未來所有可能的世界體係，包含了能提高人類身體、心理、道德、文化、社交等各方麵素質的考驗，隻要堅持通關十輪，你必定能成長為一個更適合未來世界的新人類！”
“我們通力研製的各式營養劑，可以幫你度過最艱難的適應期！立刻治愈傷口，消除病痛，不再是奢望！瞬間強化體能，開發異能，不再是夢想！……隻要注意使用方法，它們就能讓你事半功倍地闖關成功！”
“每天晚上，當你又活過白天的試煉，躺在舒適的記憶水床上，它會撫平你所有疲憊，像慈母一樣擁抱你，讓你安然入夢；它會記錄你最喜歡的姿態和夢境，為你定製天堂般的睡眠體驗……”
……
接著，接受改造後感恩戴德的“丁等人”們紛紛出場，分享自己“脫胎換骨煥然一新”的美好體驗。
“當我被確診為周處時，我十分不服氣，我以前是做過很多錯事，可是浪子回頭金不換啊，我想用拳腳功夫為民除害，怎麼能說我是以暴製暴故意傷害呢？判定我有反社會傾向，我就更生氣了，讓我感到不爽，分明是社會的錯，能是我的錯嗎？！……可是，當我在試煉遊戲裡被狠狠傷害，真凶卻被輕輕放過，我悟了，我給彆人帶來的痛苦，根本不是一句浪子回頭就能抹平的！……於是，我申請把那些人的痛苦都轉移到我身上，雖然我當時差點痛死了，但我在痛苦中獲得了新生……”
“當我被確診為西門慶時，我覺得可笑。怎麼能說我是妄想？我本來就是西門慶轉世啊！潘驢鄧小閒，我是樣樣有，我不是西門慶，誰是西門慶？當然啦，我比前世聰明多了，不會再把自己玩死……我隻是天生有本事討女人喜歡，我隻是想給每個我愛的女人一個家而已，怎麼能說我是劈腿海王，花心渣男呢？怎麼能說我破壞彆人姻緣呢，我明明是拯救了在無能男人那裡得不到幸福的可憐女人！我明明在做很偉大的事！……而且，明明是那些女人先招我的，我隻是不忍心讓她們失望而已！……什麼自戀型人格障礙，那都是嫉妒我的人編造的謠言！”
“可是，當我在獸人世界、樹人世界、全男世界……淪為底層泄欲和生育工具以後，我悟了，不平等的關係，是構建不起和諧家庭的，更稱不上是什麼真愛……不敢拒絕時的同意，不能算真正的同意，為了逃離一個魔爪匆匆投入另一個魔爪，也不能算解脫！……為了贖罪，我決定在每個世界至少生夠八個孩子，雖然我要忍受多次劇痛，但我覺得非常充實和有意義，我這條賤命算什麼，就算拚死，我也要為世界繁衍後代！……”
“曾經，我得了陳世美病，靠著吃不同女人的軟飯，不斷攀升，等上位了就踹掉她們，換更年輕新鮮的，並以此為傲……是丁等城的試煉遊戲治好了我……現在，我致力於好好鍛煉，延長壽命，爭取再義務服務老光棍三百年，隨叫隨到，全年無休，為緩解大齡剩男暴躁焦慮情緒，促進社會和諧穩定做儘可能多的貢獻……”
“曾經，我得了秦始皇病，總以為自己是秦始皇在世，想要橫掃萬軍，統一世界，長生不老，福壽永存……當我因為私藏槍械、聚眾鬥毆、破壞公物，擾亂公共秩序等罪名被捕，被關進來時，我內心是崩潰的：無知豎子，愚蠢鼠輩，竟折我羽翼，斷我複國大計！”
“經過試煉遊戲的改造，我清醒了……雖然這加劇了我的病情，可是，我在快被傳說病並發症燒死，奄奄一息的時刻，被神奇的營養劑救活了！我還因此覺醒了異能，能讓身體某些部位變成不可降解塑料，等我徹底修煉大成，就能實現不被分解，與世長存的理想了！等我改造期滿離開這，我一定拋棄私怨，不再內鬥，全麵致力於收複祖國失地……”
“曾經，我得了無良河伯病，占著官位不乾正事，把活兒都推給手下的人做，自己每天隻琢磨著怎麼弄來更多供品和人祭……”
“來了丁等城一段時間後，我悔不當初……幾個世界的艱苦勞動讓我意識到，我以前的吸血行為是多麼荒唐無恥……於是我自願把所有財產上交未來城，自己一輩子留在丁等城，在光榮的勞動中度過餘生，蕩滌靈魂……十年了，由於我勞改表現突出，未來城還給了我珍貴的特訓名額，讓我進化出了召喚大雨的異能！我感到自己真正成為了社會的棟梁，十分驕傲，雖然每次召喚後都會感覺身體脫水脫力，但這樣的代價完全值得！”
“得了李寄病之後，我看誰都像可憐的祭品，要不就是邪惡的大蛇……我沒法正常生活了，時刻都想除掉大蛇，拯救祭品！可是……四處都是祭品，四處都是大蛇，我一個人，根本無能為力！痛苦的妄想讓我烈焰焚身，一度瀕臨死亡……”
“得了李寄病之後，我看誰都像可憐的祭品，要不就是邪惡的大蛇……我沒法正常生活了，時刻都想除掉大蛇，拯救祭品！可是……四處都是祭品，四處都是大蛇，我一個人，根本無能為力！痛苦的妄想讓我烈焰焚身，一度瀕臨死亡……”
“是未來城拯救了我，是丁等城重塑了我。多餘的情感被代謝走以後，我平靜多了，我從妄想中解脫了出來，終於變成了一個正常人……而試煉遊戲教會我如何適應社會，輕鬆生活，降低攻擊性，溫和地接納現實……”
“得了東施病之後，我失去了自知之明，總是無腦模仿美人的穿搭風格和言行舉止，反而讓自己顯得更醜，更滑稽了……我還瘋狂嫉妒比我瘦的所有女的，不惜一切代價想讓自己也變瘦再變瘦，最好不超過八十斤！隻有這樣，我才能不被嘲笑，我才能討人喜歡！為了瘦身，我拚命節食，抽脂，勒腰，吃藥……我終於瘦了，美了，但也落下了永久的胃病。可我不明白，為什麼我還是要被嘲笑，還是要被看不起？……我逐漸沒法分清妄想與現實了，我覺得走到哪都有人在笑話我，說我醜人多作怪，說我愚蠢不堪……痛苦的火焰燒灼全身，讓我重度毀容，我更醜了，我寧可死了……”
“幸好，未來城沒有放棄我，用特效藥讓我獲得全新的皮膚……我被送到了丁等城，接受一段時間的特訓後，還覺醒了控製彆人行動的異能！從此以後，不再是我模仿彆人，我可以讓彆人來模仿我了！這項技能若是不斷進化，以後有望同時控製多人，讓犯罪團夥、入侵軍隊都自動丟盔棄甲……一想到這種可能，我就熱淚盈眶，我一定加大訓練強度…我會用我的內在美流芳百世，讓大家都記住我……”
“一開始，我根本沒法接受我不是花木蘭的事實！我又高大，又勇敢，又堅強，武力值也不低，還有領導才能，明明就是天生的將軍啊！我剪短發，穿運動裝，從不在沒用的聚會和化妝上浪費時間，一心學習，一心訓練，時刻為將來從軍做準備。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大家還是說，我裝成男人也沒用，遲早還是會被識破，會被打發回家相夫教子？！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說，花木蘭的傳說根本就是假的，讓我不要癡心妄想？！我不能接受，我病情失控了，弄傷了自己，也弄傷了很多人……”
“被送到丁等城一段時間後，我接受了讓我醍醐灌頂的改造，認識到真正的女強人，應該兼顧好事業和家庭……感謝高科技治愈了我的傳說病，感謝未來城讓我在短期內大幅強化了體能，往後我將有更多力量和時間為人類的延續和國家的發展做貢獻……”
跟解說員的激情飛揚不同，這些“現身說法”的被改造者，雖然說著熱血的話，表情卻顯得過分平和，甚至有些僵硬了。說到難處，那些人都是“哀而不傷”，眉頭隻是微皺，口中隻是輕歎。說到樂處，臉上的笑也是同一個弧度，喜悅卻克製，得體但疏離，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這不禁讓她懷疑，是不是這裡的“代謝導管”運作太猛，非要把人的個性吸乾，都變成沒有感情的人形機器，才會罷休。
這些事跡乍一聽沒問題，仔細想想，也四處是坑：憑什麼滿心都是救濟熱忱的“李寄”，一心想要拚搏事業的“花木蘭”，還有被主流的白幼瘦審美綁架而走上歧路的“東施”，會跟那些缺德違法禍國殃民的“陳世美”、“西門慶”、“無良河伯”之流，被劃分為一類人啊？丁等城，到底是以什麼標準判定一個人病入膏肓，不適合社會，必須被圈起來接受特殊改造的？如果真的有可以很快開發異能的特效藥，為什麼未來城敢用在那麼多有道德或精神問題的人身上，就不怕那些人覺醒後更加失控，擴大危害範圍嗎？……還是說，那些人，根本就隻是免費試新藥的實驗品，隨時可能被副作用折磨，甚至殺死？
……樊穀越想越覺得頭痛。她隻是參加個考試，為什麼無端被弄到這種鬼地方來？
不，不是無端的。
樊穀想到了另一種可能。
把人分成甲乙丙丁的試煉遊戲，由未來城進行封閉管理的丁等城，確實是存在的。
她從記事起就被大人們告知，要從小努力，為試煉遊戲做準備，取得好的考核成績，成為甲等人，至少也得是乙丙，反正不能是丁，那太可怕了，會被送到丁等城關起來，接受封閉式改造，期限完全由未來城說了算。
但是大人們也會讓她彆擔心，逢昌國的未來城以德治國，試煉遊戲隻會把道德最低下的極少數人劃分為丁等人，技能方麵就算不出色，隻要當個好人，也不至於被送到丁等城。
這些話太熟悉了，她此前也並未細想，因為她篤定自己不會是道德最低下的那批……可是現在她不得不細想：假如按照未來城的標準，她真的就是“丁等人”呢？
假如不是有什麼勢力在背後作祟，而是她真的被試煉遊戲給檢測為“丁等人”，投放到了丁等城……她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