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棺材裡的是她,路邊的又是誰?……(2 / 2)

見王氏神情微凝,裴彤受到鼓舞般接著道:“六哥是何等人才,以他的儀表才華,長安城哪家貴女求不到?莫說世家公卿,便是郡主公主,也不在話下!年初王郎來府裡拜見您,您是親耳聽到的,他說六哥那篇《山間雜記》風靡長安,不單單是郎君們喜歡,就連貴女們也都爭相拜讀。他還說壽安公主殿下仰慕六哥才華許久,六哥所作詩集,她愛不釋手,還當眾放言‘要論才高舉世者,非河東裴郎莫屬’……這是何等的讚譽!”

“壽安殿下年方二八,尚未婚配,她又是二殿下的胞妹。此番六哥隨二殿下出征平叛,若能大勝歸來,聖上定有嘉獎……若是聖上知曉六哥年紀輕輕成了鰥夫,沒準能給六哥賜下一門好婚事……”

說到此處,裴彤雙眼發光,熱切望向王氏:“哪怕不能尚公主,隨便哪個新婦,家世都強過那沈玉嬌百倍千倍!伯母,六哥注定是要在朝堂有番大作為的,若能有個賢內助和得力的嶽家,豈不是如虎添翼,錦上添花?”

這番話字字句句,皆叩進王氏的心坎裡。

她自是盼著一向引以為傲的兒子能帶領裴氏全族更為煊赫,而那沈氏女,於裴瑕而言,就是塊汙點——

倘若裴瑕入仕為官,朝中同僚見他娶了個罪臣之女,麵上不說,背後必然恥笑。

且那沈徽營造的聖華塔,是給先太後慶賀冥誕的,皇帝一片孝心塌成廢墟,心頭難保不怨。若是見到裴瑕,想到他的妻子就是那沈徽之女,沒準連帶著看裴瑕也不順眼……

王氏越想越覺得,是那沈氏女福薄,嫁進了裴家又怎樣,坐不穩宗婦之位,無法服眾,又怪得了誰。

她沉吟不語,裴彤心知這把自己是賭對了,抹了把眼淚,委屈道:“彤兒身為裴家女,自然一心以家族利益為重。伯母又一向待彤兒不薄,彤兒這才想著,您仁慈寬厚下不了手,那乾脆就讓我來當這惡人,替您解決那個麻煩……倘若伯母要怪罪,那彤兒也認了,彤兒給您磕頭賠罪……”

她說著,真就“砰砰砰”地朝地上磕起來。

崔氏這會兒也回過神,雖覺女兒此事做得太過狠辣,但到底心疼女兒,也連忙跪在王氏麵前,哭著哀求:“嫂子,彤兒這孩子是您看著長大的,她雖行事魯莽了些,可她一顆心是向著您、向著裴氏的啊。總歸現下六郎在外,不知這些事,您就當沈氏是死在了流匪手下,睜一隻眼閉隻眼將此事揭過吧……”

見王氏仍是不語,崔氏又淚眼汪汪提醒道:“彤兒到底是我們裴氏的娘子,又與您的內侄兒即將成婚,說到底咱們才是一家人,又何必為了個沈氏,自家生出齟齬……況且日後六郎若真能尚公主,您當上公主的婆母,成了皇親國戚,那可是光耀門楣的喜事!這小小沈氏女,又算得了什麼?”

二房母女倆你一言我一語地在地哭求,直吵得王氏額心漲痛。

良久,她皺眉斥道:“行了,都住嘴!”

崔氏母女霎時噤聲。

王氏長指輕敲著桌麵,一下又一下,半晌才停下。

“事已至此……”她沉著臉道:“無論她現下是死是活,也隻能當她是死了。”

崔氏和裴彤即刻也明白了王氏的意思。

一個婦人孤身流落在外,便是尋回來,也不清白了,斷然不能再擔任這個宗婦,否則裴氏女眷的名聲都要被她拖累,整個河東裴氏都麵上無光。

又一陣沉吟後,王氏厲色看向跪地的母女倆:“這件事你們倆給我爛在肚子裡,以後無論誰問起,那沈氏都是被流匪追殺,墜河而亡,你們可記清楚了?”

崔氏和裴彤對視一眼,連忙頷首:“是是是,記清楚了!”

雖說王氏願意將此事揭過,但對裴彤這次的膽大妄為也深有不滿,嚴令崔氏將裴彤帶回去禁足,並罰抄百篇《裴氏家規》,以示懲戒。

待到崔氏母女退下,長房嬤嬤垂首入內。

她跟在王氏幾十年,王氏有事也不瞞她,冷著臉將裴彤的作為說了。

那嬤嬤早先也猜出幾分,現下親耳聽到,仍覺駭人:“沒想到三娘子年紀輕輕,竟如此狠辣。不過她此番出手,也算替夫人您除了塊心病。”

“我之前也是小瞧了她。”王氏哼道:“原以為她就是脾氣嬌蠻些,未曾想到卻是個心大的。”

嬤嬤繞到王氏身後,替她捶背:“她也是為了您,為了裴氏……”

“她那些鬼話,你也信?”

王氏冷笑一聲:“她是為了她那未來夫婿呢。嗬,人還沒嫁過去,就開始為日後盤算了。”

嬤嬤不解,王氏啟唇淡淡道:“我那內侄兒,是二殿下的伴讀,現下亦在吏部當值。”

如今長安城裡,二殿下和三殿下分庭抗禮,若是二殿下能得裴瑕輔佐,更是如虎添翼——

待他日二殿下禦極,裴彤的夫婿王煥聞作為二殿下的嫡脈近臣,還愁沒有錦繡前程?

嬤嬤低頭琢磨了好一會兒,才弄清裴彤這些彎彎繞繞的心思,愈發感慨:“未料二爺和二夫人那對沒頭腦的蠢貨,竟生出個滿是心眼子的女兒。”

王氏扯唇:“隻要她心向著裴氏和王氏,不怕她心眼子多。但日後她的動向,還是得多盯著些,以防她又做出什麼膽大包天之事。”

嬤嬤應了聲,稍頓,又問:“那沈氏娘子……”

想到沈氏,王氏心間也一陣複雜。

照說除了這塊心病,她應當高興。但想到沈氏平日做小伏低,安分乖覺,又覺得年紀輕輕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沒了,是有幾分惋惜。

“看來如崔氏所說,她命苦福薄,沒有享福的命。”王氏擺擺手,歎道:“日後守真身居高位,有了權柄,我也不攔著他替沈家翻案,或是將她父兄調離嶺南……也不枉她和守真夫妻一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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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城外,愁雲慘淡,大批衣衫襤褸的流民拖家帶口,艱難而緩慢地朝城門走去。

流民隊伍裡,有一戶男人拖著輛破舊板車,車上除了一堆打著補丁的包袱,便坐著位瘦小的老婦和一位大肚孕婦,而在板車後,有一身形瘦小,穿著粗布短打的小郎君,正咬著牙,吭哧吭哧在後麵推車。

車上那白發老婦時不時回頭,看向那矮小的郎君:“你能成不?不成的話,就彆推了。”

“能成,能成!”臉上抹著煤炭的小郎君急急應著,一雙水洗般的明眸滿是懇切:“老菩薩莫要擔心,我就是瞧著瘦,力氣很足的。”

陶老太聞言,歎了口氣,心道你個嬌滴滴的小娘子能有什麼力氣,不過是怕自家將她撂下,這才咬緊牙關,硬是從聞喜一路推車到洛陽。

想起十日前,剛在官道遇上這小娘子,她猶如一隻雨霧裡迷失的小鹿,站在官道上失魂落魄。

那時天色昏朦,自家大郎還當是見了鬼,差點拿棒子上前衝打她。

等離得近了,才發現是個塗滿汙泥的小娘子。

她緊緊握著一把匕首,滿臉警惕,後來大抵是瞧見車上有老婦和孕婦,這才放下戒備,說是從東陽鄉逃難來的,和家人失散了。

見她可憐,陶老太予了她一塊餅子。

沒想到這小娘子吃了餅,就一直跟在他們車後,像個小尾巴似的,再也甩不脫。

後來隻要車一停下,這小娘子主動上前,又是替陶老太和陶家媳婦捶背捏腿,又是替陶大郎推車搬行李,手腳勤快,嘴巴又甜,漸漸地,陶家也就默許讓她跟著一起逃荒。

左右這小娘子吃得不多,每天兩塊餅子就打發了。

為了行路方便,這小娘子換上陶大郎的舊衣,又戴起帽子,抹黑了臉,扮作小郎君的模樣。

一路上有人問起,就說她是陶大郎的弟弟,陶玉郎。

現下這一家人辛苦跋涉而來,眼見洛陽城門就在不遠,卻見一隊聲勢浩蕩的儀仗吹吹打打地迎麵而來。

沉沉烏雲之下,白幡飄揚,哀聲不斷,是在治喪。

那冗長隊伍和隆重排場,一看就非富即貴,逃荒的百姓們紛紛退到兩邊,自覺給這家讓出道來。

“這是城內哪家辦喪事啊?這麼大的排場?”

“不知道啊,瞧著這儀仗,不是官家就是富戶……”

“哎呀,那旗上飄的可是裴字?”

“瞧著好像是,也不知是哪個裴家。”

百姓們小聲議論著,等到那送喪的隊伍近了,有人壯著膽子,問著隊尾那些打雜的:“這是府上哪位過世了?”

打雜的小廝腰係縞色帶子,麵上卻無半分喪事的悲哀:“是我們府上的少夫人,唉,命不好,逃荒的時候遇上流匪,不慎墜入河裡沒了。”

又打聽了幾句,得知是河東裴氏的少夫人,去歲剛成婚,今年就死於非命,道路兩旁的百姓也唏噓不已。

“可真是紅顏薄命,怎麼就遭了這樣的禍事?”

“我先前聽說過,她原本也是官家小姐,後來家裡遭了難,裴家宗子也不嫌棄她,還是將她迎進門了。”

“竟還有這事?嘖,看來真是個壓不住福的。”

“不過這裴家可真是高義,如今世道這麼亂,竟然還給她風光大葬。”

“可不是嗎?剛才那小哥不是說了,這是要葬去邙山呢。邙山可是塊風水寶地,葬得都是些帝王將相、世家大族咧!”

陶大郎站在旁邊聽了一耳朵,也點頭附和:“可不是嘛,像我們這些賤民,死後能有一口薄棺,就已是幸事了。”

陶家媳婦翠蘭聽得這話,忙瞪了眼自家郎君:“呸呸呸,說這種不吉利的話作甚。”

陶大郎懼內,訕笑一下,順著媳婦的意思,扭頭連呸三聲。

翠蘭這才滿意,轉過臉見沈玉嬌神色怔怔地盯著那遠去的喪儀隊伍,皺了皺眉,輕喚著:“玉郎,那種東西有什麼好看的,你還抻長個脖子巴巴地看?快彆看了,莫沾了晦氣!”

晦氣麼。

沈玉嬌雙眼放空,心下也缺了塊似的,空空蕩蕩,陣陣發寒。

那口華麗的雕花楠木棺材裡裝的是河東裴氏的少夫人,那此刻站在路邊的自己,又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