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局勢忽變,哪怕顧淮之一直待在莊園中,也敏銳地察覺到了微妙的緊繃氣氛。
最為明顯的是,趙冀來得更勤了。除了他和吳刺史經常親自登門之外,顧玄這段時間收到的信件也比以往翻了一番。
顧淮之忍不住問顧玄:“現如今情勢嚴重嗎?”
顧玄不由冷哼,將手裡的信往桌上一扔,沒好氣道:“你說呢?當年武帝下令民生子三歲交口錢都被口誅筆伐成什麼樣了?前車之鑒不遠啊,這才過了多久,又來這樣一項政令?說實話,要不是胡人實在可恨,我連錢物都不想給!朝中那幫大臣也是,就不知道勸一勸?”
自己主動挖坑往下跳,這皇帝怕是個二傻子吧!
實際上,顧玄還真冤枉大臣們了。現任丞相徐季陵和皇帝死磕了許久,愣是沒能讓皇帝收回成命,現在已經稱病不出,顯然也是被皇帝的騷操作氣得不輕。
重點是人家皇帝還覺得這主意可棒了,現在不是打贏了嗎,燃眉之急順利解決,再過兩年朝廷元氣恢複後,再把這政令廢除不就得了?
顧玄氣就氣這一點,百姓全都被他霍霍完了,他還在沾沾自喜,沒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朝令夕改,朝廷威信大不如前,真是神仙也救不了。
“阿公彆氣,氣壞了身子可不值當。”顧淮之趕緊給顧玄順氣,見顧玄氣消得差不服了,才小聲問,“近來我們莊子上好像也多出了一些人,這麼看來,寧州的形勢是不是也不太妙?”
顧玄偏頭看了顧淮之一眼,不置可否,沉默了片刻才反問他:“你怎麼看?”
顧淮之心裡的想法其實還挺多的,就是觀點可能有點太犀利,生怕說出來後被顧玄按住暴打一頓。
雖然顧玄表麵上脾氣還是挺好的樣子,平時也特彆寵顧淮之,保險起見,顧淮之還是開口給自己要了個護身符,“我要是說了,阿公你不許生氣,也不許罰我!”
這還是顧淮之第一次表現得這麼慫嘰嘰的樣子,顧玄立即來了興趣,挑眉道:“行,我答應了。說說吧,你有什麼高見,還擔心我聽了揍你?”
顧淮之偷偷瞟了一眼顧玄的臉色,然後拿過書案上的筆和紙,在紙上分出朝廷、百姓和世家三方,嘴裡還解釋道:“現如今的形勢,朝廷再次漲了賦稅,百姓不堪重負,賣田賣地,賣兒賣女的不計其數,更有大量沒了田產的百姓拖家帶口尋求世家的庇護。”
顧淮之一邊說著,一邊在“百姓”和“世家”之間連了一道線,然後接著分析,“世家地位尊崇,名下的田地大部分免稅,百姓一旦成為世家的佃戶或者部曲奴婢,便成了隱戶。隱戶多,在籍的百姓少,朝廷能收到的賦稅自然也越來越少。於是,朝廷國庫空虛繼續加稅,結果隻能導致更多的百姓成為隱戶。這三方,除了世家受益外,朝廷和百姓都是受害者。”
顧玄的臉色十分微妙,看不出喜怒,渾身散發的氣息卻人顧淮之忍不住縮了縮脖子,老老實實地垂手站在一旁,低下頭來不敢再輕易開口。
良久,顧玄才問:“你覺得,如今時局不穩,山河即將破碎,是世家之過?”
顧淮之弱弱回道:“不全是世家之過,但世家也要負一定的責任。”
顧玄忽而一笑,雙眼緊盯著顧淮之,犀利反問:“若是沒有世家幫助皇室管理朝政,這天下說不定會比如今還亂!千百年來,世家地位一向尊崇,受萬人景仰,怎麼如今反倒成了罪過了?”
顧淮之抿了抿嘴,見顧玄不像是真正生氣的樣子,接著辯解道:“世家地位真正達到頂峰,也不過就是這幾百年的事。先秦時諸子百家輪番登場,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事時有發生。世家雖顯貴,也不及如今這般總攬朝政大權。”
“那你覺得世家為何能有今日之地位?”
顧淮之毫不猶豫地說了五個字:“九品中正製。”
顧玄忽而一笑,而後又是一歎,不知是喜是悲,悵然道:“當年士族能力何等出眾,力挽狂瀾者層出不窮,才換來如今士族高不可攀的地位。卻不曾想,一代代傳下來,不少世家子弟竟是一個個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貪圖享受沒人能比得上他們,雖風流雅致,卻無治世之能。可悲可歎呐!”
顧淮之暗暗鬆了口氣,小聲問顧玄:“您不生氣?”
“我有什麼可生氣的?”顧玄低低一笑,揉了揉顧淮之的頭,感歎道,“你能發現此等弊端,阿公很是欣慰。世家地位尊崇了數百年,受過的非議多了去了,如今不也好好的嗎?流水的皇朝,鐵打的世家,可不是隨便說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