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鄭知意全然不懂這其中關竅,她隻知道,李玹好幾個月不見她,她說一句話,李玹便冷眼相對,不知怎麼便弄得他生氣了。
眼下,攬月見氣氛劍拔弩張,連忙奉上盤碟,盤中粉白酥點做成半開荷花的模樣,很是精巧:“殿下,良娣惦念著殿下最愛吃菱心記的荷花酥,專程為您買來,您嘗一口吧。”
李玹原也不想吵架,便拿起筷子。誰知剛碰一下,那盤中的荷花酥,似乎遭遇過重創,一下子從中間碎了。
攬月大驚,李玹握緊了筷子,質問鄭知意:“菱心記?你出宮了?”
“良娣沒出宮,是將魚符給了宮女,叫她出去代買的。”攬月解釋。
“你是一宮主位,將自己的魚牌隨便遞給宮女?宮規何如,尚儀局不曾教過你嗎?”李玹怒容更甚。
鄭知意眼睛睜得很大,半是驚恐,半是羞憤,眼淚一下子流出來:“李玹,你從前不是這樣的!”
李玹鳳目漆黑,神色陌生,半晌才輕聲道:“你最好永遠彆在本宮麵前提從前。”
“殿下恕罪。”攬月連忙跪下,“魚牌是奴婢給的,良娣不知情……買點心、摘花,都是那個叫群青的奴婢在良娣耳邊反複攛掇,良娣禁不住攛掇,才起了這些念頭!”
片刻之後,群青跪在了案旁。
李玹的麵上已恢複平靜,他手握琉璃盞,飲酒的姿勢端莊斯文,不知心中作何決斷。
“點心,是奴婢去買的。”群青頭發還未乾,鬢發上的水珠滴到了衣服上,“奴婢剛從掖庭過來,不熟悉宮規,不知魚符是不能借的,攬月姐姐吩咐什麼,奴婢就做了什麼。”
“你!”攬月急了,“說話慣會推諉!”
李玹垂眼注視著群青,沒有說話,停了片刻,忽地一甩袖。
群青眼前銀光一閃,杯中酒液兜頭蓋臉潑下來,鼻間充斥著濃鬱的酒味,酒已順著睫毛和臉頰往下滴落,絲縷涼意鑽進衣裳裡。
李玹潑了她一臉酒。
鄭知意和攬月呆住:太子禦下溫文,從來不會對奴婢做出這般惡意的舉動,除非讓他厭惡至極。
李玹此時看群青的眼中,的確充滿了嫌惡。
他不是第一次見她:當日她是如何捧高踩低,辱沒寶安公主,轉頭討好鄭知意,他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
“良娣宮中不寧,蓋因近身宮女品行不端,未能行輔佐良娣之責。”李玹極緩慢道,“本宮不和良娣計較,但這個宮女須得重罰……”
“你說什麼?是我叫她去的……”鄭知意不可置信,還未說完便被攬月捂住嘴,“良娣不要說話!”
而群青呢,李玹下一句話還未說完,她像被一杯酒潑顯真身的妖孽,一失往日的穩重。
她忽地撲到李玹的衣擺下,抓住了他的衣袖,“奴婢錯了,奴婢,求殿下彆將奴婢趕出宮去。奴婢好不容易才從掖庭出來,到了清宣閣,便是想好好地侍候各位貴主……”
殿內所有的奴婢都嚇壞了。
她們很了解李玹的脾性:太子動怒時,是最忌諱宮人煩纏不休,可偏生群青還在求饒,疊聲地叫李玹不要趕她出去。
李玹蒼白的手指扯住自己衣擺,忍著難受將它抽出來,厭煩地瞥了她一眼:“那便如你所願,趕出宮去吧。”
一語落定,鄭知意怔住了,群青安靜了,還待求饒,攬月兩手抓著她的衣袖,把她用力拖了出去,厲聲道:“聽到沒有,你這蠢物,還不隨我收拾了東西,彆在這裡礙了殿下的眼。”
群青求饒的聲音一直持續到了閣子外,才漸漸消失。
這種獎懲插曲,時常發生,並不是什麼新鮮的事。一個普通宮女,沒有貴主會記掛在心,特彆是胸懷萬物、意在江山的太子。
外麵夜色深重,攬月鬆了一口氣:有人背鍋,良娣總算是安全了。
群青也鬆了一口氣:她居然也能有運氣這樣好的一日,想要什麼,就來什麼。
她用手指擦了擦臉上的酒液,黑眸格外冷靜。她一手抱著包袱,一手被攬月拽著,趁著二人穿過花苑之際,悄悄地把空白蠟丸丟進草叢裡,回頭見雲雀將蠟丸叼走,才放心地向前。
恐怕收到信的安凜都會為她出宮的速度所震撼。
唯獨可惜一件事,那就是太子沒有早點趕她出門。眼下宮門已經落鎖,即便是掃地出門,也得等第二天早上才能真正地離開。
“攬月姐姐,你要帶我去哪?”群青問。
她看出這路線快到承安門了。門內有一個仄窄的馬房,這個馬房,是給急著第二天一早出門的內侍、宮女湊合一宿用的。
很顯然,攬月連這最後的一夜,也不肯讓她在住所度過。
“姐姐,我想到一件事……”群青不肯走了。
攬月像拖麻袋一樣拖著她走:“我不想聽。”
“我想起來,我的宮籍還押在尚宮局。宮籍上一日沒有蓋上驅逐印,我就是一日還是宮人,你這樣對我,小心我日後翻身……”群青急急地說。
“翻身?難道你以為拖上一夜,能有轉機不成?”攬月笑她的大言不慚,“我在尚宮局有熟識的宮官,我今夜便幫你蓋上印,讓你死了這條心!明天宮門一開,立刻給我滾蛋!”
六尚在德文、德信、崇安、崇敬四殿之內,宏偉的飛簷之下,素淨的紗圓燈照著緊閉的殿門,時值深夜,女官們早就歇了。
攬月沒有說謊,看起來,她的確有熟人。她與守值的宮官攀談了兩句,硬是將披著睡袍的司闈從床上叫了起來,給她開門。
司闈負責掌門管鑰,宮中每把鑰匙都記錄在冊,由她保管。司闈禁不住攬月的央求,取來鑰匙進了司簿的主殿,半天,她兩手空空地出來,和攬月附耳說了幾句話,攬月的嗓門在夜中聽得很明顯:“找不到?怎麼可能?”
群青袖中的指尖滲出冷汗。
司闈去尋找司簿,攬月焦躁地踱來踱去,全然想不到,在她背後,群青心裡比她更加煎熬。
群青離出宮,就差這一步——押在的尚宮局的宮籍。隻要蓋了“逐”字的宮籍,換取符信,就可以安全出宮。
群青等了許久,久到心如落日一般沉下去,望見那披著衣裳的司簿,直直朝自己走來。
司簿手上沒有拿著宮籍,隻提了一盞燈籠。燈籠的白光驟然照在眼前,群青側了側臉,徐司簿看清了群青的臉,轉向攬月:“是誰下令要把這宮女趕走?”
“太子殿下的口諭。她品行不端,讓殿下發了好大火呢,請徐司簿趕緊蓋上那驅逐印,不能讓這樣的人留在宮中。”攬月說。
“我對你有些印象,掖庭調來的?”徐司簿看向群青,“你的宮籍,並不在我這兒,掖庭還沒送來。”
群青心中驚疑。攬月急道:“不能吧,這都都過了多久?王司闈剛才看見了其他掖庭宮女的宮籍,偏少了她的,她們不該在一處的嗎?徐司簿可是找得不仔細?你若困了不願動,要不我進去找找?”
徐司簿冷冷地看她:“你當六尚是你家,能讓你隨便地進出?”
攬月一哽:“我是給太子殿下當差——那我可去掖庭問了,倘若找不到,還得你麻煩起來一趟,誰叫這是你分內事呢?”
徐司簿提著燈,轉身就走:“是誰的分內事,你去找誰。宮官下值,本就沒有半夜加急的道理,天王老子來敲門我也不會開。等明日我當值的時候再來,照章辦事,我自會再找一遍的。”
“你!”攬月氣得跳腳,可宮中這樣不願通融的女官也不少,她掏出一枚金珠,正想攆上徐司簿,卻住了腳。
縹緲如霧的喊聲,群青也聽見了,在喊她們二人的名字。
若蟬的聲音由遠及近,她提著一盞燈,上氣不接下氣跑來:“總算找到你們了,姐姐,殿下收回了成命,你們趕快回去!”
攬月愣在原地,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群青:還真有峰回路轉,這群青難道是神機妙算不成,運氣好起來,連老天都幫著她!
群青的目光黏在近在咫尺的宮門上,涼風吹著被浸濕的衣裳,她這才感到蕭瑟。冷意傳遞到腦門,理智提醒她收回目光。
願望落了空,說不失落是假的。但事已至此,群青隻能接受。
臨時起意的事,總是會漏洞百出。
她問若蟬:“回去之後呢,如何責罰?”
一著不慎,她得知道下一步麵臨怎樣的處境。
“關、關禁閉……”若蟬見群青神色黯然,應該是嚇壞了,用冰涼的手挽住她的手,“偏殿關禁閉而已,這總比趕出去好得多了?”
關禁閉而已,倒是比群青預想的懲罰輕很多。還以為他會將她打回掖庭,那她豈非又白乾了。她的緊張消弭,三個人各懷心思地折返。
隻是,在她印象中,太子並非朝令夕改之人,為何會突然大發慈悲,饒了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