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地的小火者,到這刻才搖搖晃晃站起來,一手扶住宮牆,帶著哭腔說:“咱們倆今兒好造化,想是天菩薩保佑著呐!先前您回話,我的心都揪起來了,生怕有個閃失,咱們就得上槐樹居受香火去。”
其實問罪枉死的螻蟻,哪兒有機會受香火,隨便埋進亂葬崗就完事了。
如約勉強捺了下唇角,“讓您跟著受驚了。”
轉過身繼續朝春華門走去,走著走著,眼淚卻不由自主流下來。忍也忍不住的心潮,催得她在黑夜裡哽咽出聲。
邊上的小火者縮了縮脖子,滿以為她是後怕,嚇的。但隻有如約自己知道,她有多大的冤屈,多少的不甘。
如果身上有一把刀,那該多好,就算殺不死他,讓他受了重傷,自己豁出性命也願意。但千萬次的盤算,到了緊要關頭卻露怯了,千載難逢的良機平白錯過,再等下次,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
小火者不敢多言,隻是小心勸慰著:“姑娘彆哭了,宮裡忌諱哭,叫人看見要受責罰的。”
如約隻得站定腳,勉強忍了淚,抬手擦乾了眼皮,才舉步邁進延慶門。
如常交了差事,向領班太監回稟,說金娘娘把衣裳留下了,還給了賞賜。邊說邊把那把金瓜子掏出來,恭恭敬敬向上呈遞,“我人小福薄,受不起恩賞,就孝敬程師父吧。”
領班太監發笑,“是個懂事兒的丫頭。不過既是娘娘賞賜,你就留著吧,往後好好當差,還有用得上你的時候。”說罷對楊穩道,“時候不早了,典簿快帶著他們回去吧,免得路上又生枝節。”
楊穩說是,攜如約行了禮,仍舊照著來時的路,從玄武門出了宮。
一路上如約都沒有說話,隻是挑著燈籠,木木地往前行走。
楊穩覺得不對勁,追問出了什麼事,是不是在永壽宮挨數落了。如約隻顧盯著腳尖出神,他不見她回話,以為她不願意提及,不想半晌她突兀地蹦出來一句,“我剛才見到那人了。”
楊穩一驚,知道她說的“那人”是誰,忙問:“在永壽宮見到的麼?沒有惹他留意吧?”
如約垂首道:“出了永壽宮,在螽斯門前遇上的。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惹他留意,說了幾句話才散的。”
楊穩方才明白她一路緘默的緣由,想必現在五內俱焚,正撕扯煎熬。
他該說些什麼安慰她呢,其實說什麼都沒有用,她的痛苦他都知道。茫然一步步走著,仿佛行屍走肉,有幾次她腳下趔趄,險些摔倒。他眼疾手快一把攙住了,就這麼架著她,把她帶回了內官監。
讓火者交了差事退下,值房裡隻剩他們倆,他並未離開,料她一定有話要同他說,便靜靜等著。
如約到這時才緩和了些,紅著眼眶喃喃:“明明站得這麼近,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我想殺了他,可我沒有刀……我日思夜想步步籌謀,為什麼這種關頭不做好準備,我悔死了,我太無能了。”
她自責,萬般不理解自己的疏忽,楊穩卻可以清醒地告訴她,“誰也沒料到,頭一回進宮就能見上。宮裡守備森嚴,武將進宮都得解下佩刀,你要是身懷利器,萬一被查出來,還沒進大內,命就沒了。”
“可我錯失了這麼好的機會,下回要等到什麼時候?”
她顴骨發紅,人也忍不住顫抖,楊穩卻說不著急,“繼續等著,進一百回宮,總會有一次機會。那時候你做好了準備,但凡行事,就一定萬無一失。現在還沒到時候,倉促起事,除了自尋死路,不會有更好的結果。”
如約靠著高櫃,那櫃角頂得背心生疼。最終灰心喪氣滑下來,滑坐在地上,雙臂抱住膝頭,把眼淚埋進了臂彎裡。
楊穩愁苦地望著她,見她難以自拔,便蹲下來拍了拍她的後背,“咱們籌劃的事,說給人聽,必定都以為我們瘋了。正因為太難太難,你要多給自己一些時間,才能不因莽撞而後悔。我進宮幾次,遠遠也見過那人,當時心境和你是一樣的,恨自己太沒用,為什麼不能讓他償命。可事後冷靜下來細想,刀鋒應當藏於暗處,才讓人防不勝防。你要是見天明晃晃想殺人,那些廠衛不都成了擺設嗎。人說雙拳難敵四掌,咱們是兩個人應付千軍萬馬,就算有錯漏,也不該責怪自己。”
如約聽他勸解,總算平了心氣兒,隻是覺得羞愧,“我先前見了他,不知怎麼,心裡又恨又怕……我怎麼能怕呢,怎麼能這麼窩囊!”
楊穩卻不覺得有什麼可責難,“因恨生愁,因恨生怖。你我都是肉體凡胎,一時彷徨了,沒什麼了不得。你也不必自苦,趕緊打起精神來,針工局那麼多雙眼睛盯著,彆叫人看出端倪。”
如約有些不好意思了,擦了擦臉道:“我今兒糊塗,在你跟前現了眼,你彆笑話我。”
楊穩和聲道:“哪裡的話,我要是笑話你,還能同你說這麼多嗎。”
原想攙她起身,可伸到半路的手又縮了回來。腳下退後半步,把桌上的冊子抱進了懷裡,好言道:“快要人定了,回去歇著吧!明兒年三十,司禮監忙得很,未必能見上,我先給你拜個早年,願姑娘來年平安順遂,心想事成。”
如約忙向他回禮,一來一往拜上了年。
剛才的遺憾深埋進心裡,再相視,各自都赧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