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穩這些年,早練就了刀槍不入的本事。心裡明明恨他恨出血來,但話語神情,窺不出一絲異樣,反倒十分虔誠地拱手,“多謝餘指揮關心,奴婢很好。能夠活著,已是最大的造化了,當初若不是餘指揮把我送進宮,我墳頭的草怕都已經三丈高了,我得謝謝餘指揮。”
口中說謝,但無形中的暗湧,早已澎湃滅頂。
沒錯,他有今日,確實是拜餘崖岸所賜。當年錦衣衛清繳太子親信,楊家的案子就是由餘崖岸親手督辦的。其實比起毫無尊嚴地做太監,他寧肯被流放,被殺頭,也好過卑躬屈膝地活著。可是這樣的年月,人做不了自己的主,就連生死,都攥在人家的手掌心裡。
餘崖岸呢,自然不會認為一個被他送來淨了身的人,能夠真心實意感激他。乾著錦衣衛的營生,誰會指望不結仇家?但隻要他老老實實不生事端,還是可以容他活著的。
男人暗中的較量就是這樣,話語間帶機鋒,不必張牙舞爪,有的是辦法敲打。
“我昨兒見了籍掌印,掌印還提起你,說你踏實肯乾,是個不錯的苗子。這陣子廠衛要整頓聯合,將來錦衣衛和東廠的往來多了,你我見麵的機會少不了。”餘崖岸說著,那張冷酷的臉上浮起一點笑意,“往後衙門裡的零碎事體,還要仰仗楊典簿幫著處置呢。”
楊穩嗬腰說是,“餘指揮客氣了,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自是赴湯蹈火。”
說起赴湯蹈火,餘崖岸的視線落在他手上,“楊典簿真是不小心,怎麼傷著了?不過實在湊巧,宮裡失火,你正好在場……”頓了頓問,“司禮監在景山東北,楊典簿怎麼這個時候進宮來了?”
楊穩道:“我領了差事,帶著針工局的人,來送三月裡的羅衣。”
餘崖岸“哦”了聲,“原來是這麼回事。不過先頭起火的原因還未查明,恐怕要耽擱楊典簿一會兒,等底下人核準了你的行蹤,才能放你出宮。”
楊穩道是,但燒傷的疼痛難忍,一手暗暗將傷處蓋住了。
如約見他這樣,壯起了膽兒向餘崖岸嗬腰,“大人,楊典簿傷得重,能不能先瞧了大夫,再回大人們問話?”
楊穩心下驀地一緊,這個時候哪裡要她出頭!若是疾言厲色嗬斥,反倒讓餘崖岸看出他想回護,遂放著平和的口吻,客客氣氣對她說:“謝謝魏姑娘關懷,一點小傷,不礙事的。”
可饒是掩飾得再好,還是逃不過餘崖岸的眼睛。他終於仔細打量了邊上的姑娘一眼,先前那一撞,不過看個大概,知道是個玲瓏的宮人。待再審視,才發現玲瓏之外彆有端莊。說美色,俗了,不好聽,但的確有彆於庸脂俗粉。穿著一身最下等的衣裙,卻長著一張最上等的臉,這樣的容色做宮女,多少有些可惜。
“姑娘是哪個職上的?”他邊問邊瞥了瞥楊穩,“似乎與楊典簿關係不一般啊。”
楊穩按捺住心跳,謹慎道:“她是針工局的宮人,受上頭指派,給我打下手的。”
“針工局的人?”餘崖岸的目光從她臉上掠過,“既然是宮外進來的,那就一並交代行蹤。等核準過後,再去瞧大夫吧。”
他話說完,揚手揮了揮,兩個錦衣衛領命上前,把人帶到東邊問話去了。
夜風吹過來,大火過後,空氣裡彌漫著燒焦的氣味。幾個死裡逃生的宮人在廢墟前瑟瑟發抖,言辭混亂地回憶著:“我們正喝茶,春禧殿馬掌事進門,我們就把酒端子從紅泥爐子上取下來……”
廊下家兩頭都是長房,雖然被太監改造成了買賣街,但屋子不大,想逃脫很容易。可即便如此,也還是從灰燼裡扒拉出來一具屍首,已然燒得分辨不清眉目,兩隻手半舉著,像一截雷擊木。
餘崖岸蹙眉調開視線,偏巧見那位魏姑娘,正眼巴巴望著火場上發生的一切。大約見了屍首,有些害怕,欲看不看地抬手遮眼,往楊穩身後躲了躲。
上前回事的千戶,順著上峰凝視的方向望過去,立時便會意了,阿諛道:“大人,卑職替您想轍,把這宮人弄出去。”
餘崖岸回頭看了他一眼,“你想乾什麼?”
千戶指指那姑娘,“大人不是……”
“不是什麼?”餘崖岸那張臉照舊冷硬如冰,寒聲道,“有事回事,彆囉嗦。”
千戶忙道是,把查得的消息仔細呈報上去,那個燒死的太監身份查明了,從哪兒起的火,也摸清了。反正就是普通的走水,沒有人刻意縱火。
餘崖岸頷首,轉身叫上廊下家的掌事太監,一同往鹹福宮去了一趟。
鹹福宮就在西長房的正南邊,中間隻隔著一個重華宮。先前的火光衝天,鹹福宮裡看得一清二楚,節是過不踏實了,就算底下人再三說明是意外,太後照舊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衝著皇帝哼道:“上年中秋天狗吃了月亮,今年元宵節,大火都快燒到玄武門上去了。皇帝,你不覺得這是天意嗎?老天都看不下去這人間慘況,在給你醒神兒呢!”
皇帝垂手站了起來,邊上作陪的後宮嬪妃們自然也坐不住,紛紛離了座兒,隨時準備下跪。
可皇帝沒有給她們同甘共苦的機會,發話讓她們退下,隻餘自己一個人,留在太後跟前聽訓。
太後看著空空的大殿,說出來的話比先前更紮人心,“你也知道羞恥?你也知道背人?你乾的那些事兒,她們哪個不是心知肚明,還不是上趕著給你充後宮嗎。在她們麵前說道說道,怕什麼!你是我們大鄴朝殺伐決斷的皇上,連你親哥子的江山你都敢搶,今兒失了天火,你難道還忌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