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有些著惱,直起了身子道:“我詛咒你?我哪一句話詛咒了你?”說罷一哂,“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皇帝要是坦蕩,自然不會覺得我這當娘的話裡有話。”
再粘纏,沒必要,那廂池子邊上祓禊的妃嬪們要回來了,太後不喜歡和她們攪合在一起,起身道:“我記得冰窖邊上有個萬法寶殿,那地方能為生人祈福,為死人超度。皇帝帶著宮眷們在這兒過節吧,我上那頭禮佛去。回頭也不必來接我,時辰到了,我自行回宮就是了。”
太後說完,帶著身邊一乾宮女嬤嬤出了水榭。皇帝隻得起身,“兒子送母後過去。”
太後說不必,“我跟前人手多,丟不了。”
籍月章忙上前,“奴婢伺候老祖宗。萬法寶殿那兒奴婢熟,好給老祖宗妥帖安排。”
太後瞥了他一眼,“那怎麼好意思,掌印可是大忙人。”
籍月章賠笑支應了兩句,讓太後搭上自己的腕子,引著太後往曲廊那頭去了。
皇帝麵色不豫,看著太後漸漸走遠的身影,咬牙道:“她恨我,就恨得這樣徹底,絲毫不顧念一絲親情。”
邊上的章回由頭至尾看在眼裡,好言勸解著:“太後老祖宗是個善性人兒,善性過了頭,容易犯糊塗。您想,早前先帝爺還在的時候,太後沒操過一點兒心,怹老人家是享福之人,哪裡知道外朝的生死攸關。先頭太子敗了,她心疼,寧王薨了,她又心疼,她不心疼萬歲爺,是因為萬歲爺立於不敗之地,用不著她心疼。”邊說邊將皇帝攙扶回寶座上,切切道,“主子爺,終究是一家子骨肉,等時候長了,她總會回心轉意的。縱是不能,萬歲爺本著一片孝心照舊供養她,天菩薩在上頭看著呢,自會保佑我主江山萬年的。”
皇帝長出了一口氣,起伏的心緒逐漸平靜下來。他並不在乎彆人怎麼看他,即便是生母的厭棄,對他來說也隻是短暫的痛苦,過去了,便不放在心上了。
祓禊的嬪妃們整理好儀容,陸續都返回水榭內,金娘娘先前在岸邊的時候,就看見太後閒庭信步離開了,快人快語問皇帝:“太後不主持咱們祭祀高禖麼?”
高禖是掌管生育的神仙。出了閣的女人們過上巳節,頂要緊就是求子嗣,尤其身在帝王家。
看來太後仍舊不期盼皇帝有子嗣,懶得過問。所以說這位太後是個直腸子,連表麵功夫都不肯做。而金娘娘又善於哪壺不開提哪壺,眾人都不吱聲,有意避開這個問題,唯獨她,直剌剌地提了出來。
如約侍奉在她身邊,背著人輕拽她的衣袖,悄悄提醒。好在她會意了,沒有蹦出更掃興的話,惹得皇帝不高興。
章回出來打圓場,“諸位娘娘,承光殿裡早就擺好了神像和香案,隻等著娘娘們過去呢。”
太後不主持,皇帝率後宮祭祀也一樣。
金娘娘和一眾妃嬪讓到一旁,看皇帝從麵前走過,衣袂翩翩間帶起一縷香風,直鑽進鼻子眼兒裡來。
金娘娘扭頭朝如約眨眨眼,壓聲道:“萬歲爺腰上掛著我送他的香囊呢。”
如約笑了笑,“奴婢就說,皇上是念著您的。”
金娘娘很高興,完全不去考慮香囊到底是誰做的。反正皇帝是看著她的情麵,她那點小小的虛榮心,瞬間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她宮裡出來的東西,怎麼不是她的呢。
一行人穿過了廣寒殿,往南是一條狹長的堤岸,堤岸連通著太液橋,過了橋就是承光殿。
大鄴的承光殿,專給後宮作祭祀神明之用,修得如同一個小型的天壇。四周圈起的圍牆建成圓弧形,正殿四麵出台階,聽說站在廣場東頭的圍牆前輕輕說一句話,四麵都有嗡嗡的回聲。要是能大喊一句,說不定像打雷一樣。
皇帝離開紫禁城,出警入蹕都由錦衣衛打點。如約攙扶著金娘娘,隨眾從長堤上下來,老遠就看見一個穿著杏黃色飛魚服的人站在承天門前,朝皇帝及嬪妃們行禮如儀。
這餘崖岸,看著就是那種凶巴巴的人。金娘娘骨子裡倨傲,還有些看不起他,視線一掃,小聲嘲諷了句:“野泥腳杆子。”
三品的官員,手握著生殺,但因為不是文官,在金娘娘眼裡就屬不入流。
金娘娘偏頭瞧了如約一眼,“我看你配他,倒也相宜。”
這話不光貶低餘崖岸,連著也貶低了如約。野泥腳杆子瞧上下等宮女,在金娘娘看來簡直門當戶對。
如約沒應聲,悶頭攙她進了承光門。承光殿裡已經鋪排得好大陣仗,一張巨大的高禖像掛在正中央,麵前供著瓜果五牲。這場祭祀也與平常的供奉不一樣,祈福不光要敬香,還要“授弓矢”。
所謂的授弓矢,是將弓箭插入弓套,呈敬在神像之前。早在炎黃時期,這種儀式並不雅,男男女女甚至可說混亂。後來逐漸演化,到如今含蓄地用弓箭和弓套代替,就是取個意思,求神仙保佑子嗣繁盛。
每個人接過宮女準備好的物件,都順利地呈放在了香案上。輪到金娘娘的時候,她雙手托住,朝長案上擺放,但不知是為什麼,轉身的一瞬,手上的金鐲開口處掛到了布袋的流蘇。
“啪”地一聲,角弓從案上掉下來,一頭栽進了蒲團前的火盆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