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那時他已經長大了,十三四歲算得上是個半大的小子了,尤其他天生體格高大,生得也壯實,看著比一些十七八歲的壯小子還高。
但凡見著他的人,無不說他是個從軍的好苗子。
這般好苗子哪能在軍營裡混日子,可不混日子就意味著要上戰場,上戰場是會死人的。
他爹就是在戰場上死的,眨個眼的功夫人就沒了,屍體都找不到。
楊變當然要跑。
可當時情況又不一樣,大昊和西狄膠著多年,時打時和,雙方早已精疲力儘。彼時西北又出了個權中青,驍勇善戰,雷厲風行,他立誌要整頓西軍,打下西狄,一雪前恥,還西北百姓一個太平。
當時朝廷也累了,也是尋思再壞能壞到哪兒去,索性放手讓他去乾,不光給銀子給糧草,還準他在當地募兵。
而楊變,當年為了填飽肚子,糊裡糊塗跟著那群兵痞子被人在額上刺了字。
有了這字,不想從軍,還想跑?
一抓一個準,除非躲到深山老林去,一輩子不見外人。
直到遇見了權中青。
權中青見這狼崽子總跑,對他也生了興趣,說到底好苗子難尋,就有意培養他。又是認作義子,又是教他讀兵書識字,又是讓他跟在身邊學帶兵打仗,還好吃的好喝的管夠。
這幾板斧一下來,還跑嗎?
不跑了。
楊變認命了。
他算發現了,他這輩子就是個從軍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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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幾句舊事,權中青又說起眼下事。
“今晚這事都知道不單純,那幾位相公來得太快了,但到底是誰在背後主使?文官抱團壓製武將,曆來如此,又因今晚來的人太多,水都被攪渾了,一時半會反而不好分明。”
“你去查,好好查,查查到底是哪家?自打入了這上京後,我們總是挨打不還手,是不是都忘了那西狄彎刀無敵,鐵騎下踏死了多少人,多年來朝廷束手無策,隻能不斷往裡頭扔人扔銀子,還是我西軍橫空出世後,才能與之對抗,犁庭掃穴,震古爍今。”
說到這裡時,這位如今鋒芒畢斂的老將,才露出一絲戎馬一生的鋒芒。
“都說低調為宜,低調為宜。我是該低調,我已升無可升,達到武官能到的最頂點,封公拜相,位極人臣,樞密院從來不進武將,如今也讓我進了。”
“我老了,拖著個半廢身軀,他們願意怎麼拿捏就怎麼拿捏,但是你不用。”
“義父雖已老殘,卻還是能護得住你一時。”
……
起風了,風卷起車簾,劈裡啪啦打在車窗上。
楊變起身將車窗關上,同時也吐出一口長氣。
“義父,我去了。”
“去吧。”
楊變點頭,也未讓車停,出車廂後便直接踩在車轅上,一個借力騰躍翻身上了一直跟在旁邊跑的馬。
駿馬疾馳,宛如一陣狂風,張牙舞爪地衝向黑暗之中。
轟隆一聲,春雷響。
竟是又下起雨來。
雨水擊打著地麵,先是輕再是重,很快天地間就隻剩了一片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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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做夢了。
得益於之前的夢,元貞從一開始的混亂茫然,轉變為能清晰的意識到自己在做夢,就像整個人被一分為二,一個旁觀,一個身處夢中。
夢裡,她和楊變隻見過兩次麵,再次見麵卻是兩人按照之前計劃,打算裡應外合讓楊變帶人劫走蕭杞這個絲毫不起眼的皇子。
其他重要的人,都有重重看守。隻有蕭杞,因年紀小,又不受重視,其實也是她的私心,才選了他。
“其實帝姬可以與我們一同走,等會我讓人多從幾麵襲營,我帶帝姬趁亂離開。”
元貞搖頭:“我就不了。”
頓了頓,她又道:“我要的東西呢?”
對方不言,目光卻複雜。
直到她再次催促,麵上難掩難堪之色,他才將一個瓷瓶遞給她。
“此物藥力甚猛,一旦服用,帝姬日後怕是難以……”
“我恰恰要的就是這些。”
她打斷他,又道:“行了,你快走吧,莫要誤了事。”
他卻還是沒動。
“此事一發,帝姬怕是難以脫責,畢竟七皇子在此多虧你照拂庇佑,怕是那慕容興吉不會放過帝姬。”
“如那些人所言,我素來擅長求生之道,自然有辦法求存。”
見他仍不走,元貞又道:“楊將軍,你乃英雄豪傑,素來行事果斷,莫要為了這點小事糾結。藥是我要的,人是我送的,也是我自己要留下的,與你無乾,你不用覺得羞愧抑或是愧疚什麼的。”
“你帶蕭杞離開後,借他統合大昊殘存,事後你登基為帝也好,拿他傀儡攝政也罷,還望勿要傷了他性命。我此舉,不為人言,不為蕭姓皇朝,不過是不忍百姓流離失所,為異族所奴役,這是我身為大昊的帝姬,僅能為他們做的。”
寂靜。
半晌——
“楊某早先對帝姬有些誤解,此一番才知帝姬大義。不願隨同一起離開,是顧忌怕折損了我這為數不多的兵力,也是不願拋棄那位自己逃生。”
說到‘那位’時,他似是不屑地笑了聲。
“楊某不會誇人,隻想說一句,既然能活,就好好活著吧,不用太在意人言。此前初見,帝姬突然那樣說了一句,楊某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但想來那些人沒少口出妄言。都成階下囚了,一個個還高舉道德綱常,如今大昊都亡了,早乾什麼去了?”
似乎察覺出自己說跑了題,他很快打住,又說:“其實我挺佩服你的,一個女兒家能做到如此,螻蟻都尚且知道求活,求生求存怎麼了?不丟人!”
“此一行後,楊某會統合大昊殘存,扶持七皇子登基即位,是時若有餘力,定竭儘全力迎帝姬還朝。”
一陣寒風徒然卷起,打得她衣袖袍擺翻飛。
她轉過身來,才發現人已經走了。
外頭寒風呼嘯,狂風卷起細碎的雪花,肆意淩亂地飛舞著。
帳中燃著炭火,十分溫暖,她卻莫名寂冷。
……
彼時,她隻道此人不過是堂皇之言,畢竟誰有野心還寫在臉上。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大昊已經亡了。
萬萬沒想到,他似乎一直記著諾言,真的扶持了蕭杞,還重建了南朝,甚至直至她被一碗藥送歸西,據那老宦官所說,他依舊在為自己還朝做努力。
方才他不解她為何重拿輕放,殊不知都是因這個夢。
她榮華半生,不管旁人服與不服,都得低頭。未曾想,一朝大變,淪落地獄,眾叛親離,千夫所指。
到最後,唯一未曾對她惡言相向,還對她抱有一絲憐憫的,竟是這樣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