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珠沒驚動裡頭的人,回身出驛舍後門,和跟著她的土狗正要往公井去,抬頭看見對麵來了一個挑著擔子的瘦小身影,腰背被肩上那一副滿水的水桶壓得微微佝僂,正低著頭,往這邊疾步而來。
“阿姆!”
菩珠叫了一聲,快步奔了上去,到近前,發現這麼冷的天,她的額頭卻沁出了汗,隻怕來回都不知已經挑了多少擔了,腦海裡忽然浮現出前世的事。一想到再不久,她竟會那般離自己而去,忍不住眼眶一熱。
她自知無論如何也是挑不起這兩隻加起來足有七八十斤的擔子,強試若翻了水桶反幫倒忙,說:“阿姆,你先休息喘口氣,我幫你一隻一隻抬進去吧。”
阿菊停步放下水擔,隨即搖頭,指了指她的額。
菩珠從小跟著她長大,不用言語,有時甚至不用任何動作,隻消她的一個眼神,便能懂她意思。
她說自己才生過病,不許她做事。
幸好天黑。菩珠吸了吸鼻,逼退眼中熱意。
“阿姆,我真的已經好了……”
才辯了一句,阿菊已是虎下臉,狀怒地盯著她。
半個月前自己發燒昏睡不醒,她晝夜不眠,抱著自己默默流淚。好了後,隻要自己人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就不讓自己再乾半點活了。
菩珠不再違逆她的意思,乖乖撒了手。
阿菊臉色稍緩,又看了一眼楊家的方向。
菩珠立刻就明白了。
她在問自己,怎的來了這裡,忙指著套在身上的她的外衣,臉上露出甜甜笑容,討好地湊上去說:“阿姆,我睡飽醒來,反正也睡不著了,就幫你把衣服送來。阿姆以後你自己穿,不要留給我。我一點兒都不冷!”
仿佛為了證明她真的不冷,她立刻挺起胸脯,要脫下衣服給自己穿。
阿菊凝望著麵前的小女君。
邊陲苦寒,風沙如刀,但是她的小女君,當年那個隔著厚厚冬裘不小心摔倒磕一下膝都能把眼哭得紅通通的小女君,卻如同岩礫縫隙間那向著陽光雨露頑強生長的青青小草,終於長大了。竹枝般柔弱卻亭亭的身條子,人雖還未完全長開,卻已是明眸皓齒,麵若芙蓉,笑語之時,唇畔的一雙圓圓梨渦便若隱若現。此刻她那身子套在自己那件於她而言過於肥大的厚襖裡,瞧著倒像隻被困在蛹中的蠶寶,奮力露著一張眼睛睜得圓溜溜的小臉,模樣真是又滑稽,又可愛。
這就是她的小千金啊,又聰明,又美,又善解人意,對她從無半分輕視,對待如同家人。
想自己從前不過是個饑荒年裡被夫家賣出去的可憐之人,卑賤如泥,價不若豬彘,幸遇夫人,這才得以活得有了個人樣。這輩子,哪怕自己再苦再累做牛做馬,也都是甘之如飴。
隻要小女君一切安好,便是她餘生的最大福運。
阿菊再也沒法虎住臉了,按住她正脫衣給自己的手,含笑搖頭,比了個自己不冷的動作,隨即催她進去。
菩珠知道爭不過她,還是聽話最好,這樣她才放心,隻得遵了。
阿菊很快也挑著水擔跟了進來,將水傾入水缸,缸子終於挑滿。
菩珠叫了聲張媼,張媼扭頭見她來了,覷了一眼,隨口道:“小女君真是越長越水靈了!”
阿菊擦了把額頭的汗,臉上露出笑容,示意菩珠坐到灶膛前取暖,不待吩咐,自己立刻又去搬院子裡劈好的柴火。
菩珠乖乖去當燒火丫頭。
“去年楊家剛搬來這裡不久,我就聽人說,搬來的那日,鎮上十幾個還沒娶親的小兒郎個個爭著上門幫忙。我還尋思,這幫子兒郎,田不屯,活不乾,也不說娶妻生子,整日東遊西蕩,自詡輕俠好漢,專做那騎馬打仗殺狄人,賞金封侯做大夫的白日好夢,何曾如此與人為善?再一問,道是那家有個年方及笄的女兒。過兩日我瞧見了,果然生得好。這地何曾有如此的女娃,難怪那些小兒郎們管不住腿……”
張媼平日本就多話,起了頭,便如開了話匣子,和另個婦人說個不停。
柴火不多,阿菊很快搬完,進來,望了眼自己的小女君,目光裡滿是欣慰和驕傲。知她過來必定還沒吃早食,洗了手,往一隻乾淨的碗裡裝上剛蒸好的一隻餅,又倒了碗溫水,一起裝在一隻木托盞裡,看了眼張媼,見她沒說什麼,送到菩珠膝上。
菩珠肚子正有些餓,便一邊燒火一邊吃食,耳朵裡聽到那張媼還在繼續說:“……當時我還心想,憑了楊候長那兩夫婦的臉,一個焦炭裡滾過的,一個熱油裡炸壞的,怎生得出如此女兒,也是奇了。果然後來就又聽說了,原來小女君是京都人氏。我就說呢,那兩夫婦便是打散了合模子裡捏,也是捏不出小女君這樣的皮相啊……”
楊洪長年在這邊塞烽燧間奔走,風吹日曬,皮膚粗黑。章氏容貌倒是不差,但麵上留有些幼年生病的麻子坑,去年搬來這裡後,還是端著自己從前身份放不下,與鎮上婦人合不大來。這張媼心想章氏和自己一樣住黃泥小院,卻瞧不起自己,路上遇到了連個招呼都沒,原本隻是誇菩珠生得好,說到後頭,就變成貶損他夫婦了,越說越來勁。
其實莫說楊洪了,便是對章氏,菩珠也無半分怨怪,不想聽外人對他夫婦口出不敬,即便隻是評價容貌的隨口之言,便放下才咬了幾口的餅。
“張阿姆,皮相何用,又不能飽腹。若非楊家為善可憐我,收養我多年,我如今在哪裡都不知道。張阿姆你平日總照顧我菊阿姆,我心裡都記著你的好呢。方才張阿姆你是玩笑,我們都知道,隻是這話,若是出去了再講,難保不會有多嘴之人跑去學舌生事,如今楊阿叔雖隻在這裡做個候長,但時來運轉,日後發達也未可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