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國位於中原之北,與狄近鄰,是一個古老的北方小國。據說上古時代,闋人最早的先祖曾居中原西,人多高鼻白膚,貌異美,後周朝時,東遷安居立國,遂與中原通婚往來,到如今,千年之後,闕人無論容貌章服、文德刑政,與中原王朝皆是無二。
又傳言,闕人先祖曾獲銅山,取之不儘,用之不竭,財富驚人,闕人男子則驍勇善戰,借先祖擇定立國之地的天然山川地勢自保,國雖小,卻綿延生息,代代不絕,即便前朝中原百年大亂之際,遭狄人多次侵襲,亦始終自立,未嘗被叩開關門半分。
四十年前北狄南下,大戰在即,薑太後備戰之餘,遣使者麵闕王。闕王審時度勢,毅然決定出兵助薑太後。戰後,闋王領國歸附,被封武德天王,賜國姓。宣寧二十二年,闕王女兒入京都,封貴妃,次年誕子,便是太子的幼弟玄度。
闕妃容貌極美,明宗寵愛,本就子以母貴,又是隔了多年之後中年再次得子,且據說闕妃生產前夜,明宗夢一白色麒麟自北踏雪而來,醒來以為吉兆,待闕妃真產下皇子,當即替他取乳名玉麟兒,一歲便封秦王。
從他封號,便可窺知父皇對四弟的寵愛程度了。而四弟也不負父皇所期,文武雙全,十六歲就被委以北衙中央禁軍四衛之一鷹揚衛郎將,掌長安蓬萊兩宮的北宮門戍衛要職。
太子難以忘記去歲春日所見的一幕。
京都春深花濃,芳草菲菲,他去拜望完嫡祖母薑氏太後後,不願立刻回到那個到處都有耳目監視的東宮,微服來到蓬萊宮附近的城西淥水岸邊散心。
春光媚人,他卻心思重重,始終無法開懷,想著昨日自己舅父大將軍梁敬宗暗傳的信。
舅父向他轉達了些消息,並再一次勸他,務必做好周全準備,以防萬一。隻要自己點頭,他會全力幫助自己。
做了三十年的太子,一旦真的被廢,即便能夠苟活於世,恐怕也是比死還要悲慘。
他感到無比的痛苦,為自己必須要做這樣的艱難抉擇。
他立在橋旁酒樓之上,憑窗遠眺,怔忪之時,忽見一個少年郎從北麵自己方離開的蓬萊宮方向縱馬而來。
少年衣緋衣,冠金冠,束玉帶,佩弓矢,前翠羽,後旌旗,胯|下騎著那匹上個月西域才遠道而來進貢給皇帝的大宛天馬,在身後一群與他年紀相仿的京都世家子弟和便甲護衛的簇擁之下,徑從淥水橋上疾馳而過,留下身後一地被馬蹄踐踏成泥的杏花。再其後,騶奴們驅著來自太廄的十幾頭悍烈獵犬緊緊奔隨,犬吠與子弟發出的縱情狂呼交錯,驚得路人紛紛奪路閃避,指指點點。
皇城裡的道路,除非是有來自城外的緊急信使,否則不允縱馬。
而那馬隊迅疾如風,沒有絲毫緩勢,在那緋衣少年的騎領之下,轉眼到了城門之前。
城衛遠遠瞧見,認出來人,早已大開雙門,俯首拜在路邊,等那少年從麵前經過。
這少年便是自己的幼弟玉麟兒,看他樣子,似是剛從祖母薑太後那裡出來,趁著春光,去往城西太苑遊獵取樂。
少年遊,王孫公子為駕伴,五侯子弟爭羽衛。鐘鼓饌玉,俊遊射獵,踏馬天街,俾睨玉京。
這就是深得父皇之寵的天之驕子啊,自己的弟弟。
父皇越老,便越偏愛於他。
愛到何等地步?
兩年前,四弟十四歲的生日,父皇醉酒,對身畔侍奉著的宦官沈皋說了一句話。
他說:昔周太王廢太伯,立王季,周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朕觀秦王甚好。
周太王和周文王做了一件相同的事,悖逆宗法,廢長立幼。
沈皋惶恐無比,當時長跪不起。
父皇當時說完,似也醒酒有些懊悔,隨後未再提及半句。
這件事最後輾轉傳到他耳中,想必自然也會傳到他另外兩個年長的弟弟耳中。
闕妃走得早,失母後,他交替在祖母薑太後與自己母親梁後宮中居住,經常跟著自己讀書射獵。
所以和晉王楚王兩個弟弟不同,太子對這個小了自己許多的幼弟,一直懷了很深的真摯感情。並且,這個幼弟,他對自己也非常親近,全然信賴,太子能夠感覺的到。
兄弟親厚,雖非同母所生,卻勝似同母。
不知自己另外那兩個弟弟得知了這話會作何感想,但是自己,當時即便得知父皇如此酒後之言,他覺得也隻是失落與悲傷,為無論如何努力也不能獲得父皇認可的失落和悲傷,卻未對四弟生出過一絲一毫的嫉妒之情。
然而這一刻,太子李玄信知道了,他是嫉妒的,真的嫉妒自己的幼弟。
為他什麼也不必做,便獲得父皇還有嫡祖母薑氏太後的無上寵愛。
是的,薑太後雖也親厚於自己,常勉勵教導,但在四弟七歲那年他們的姑姑金熹大長公主遠嫁塞外之後,隻有在看到四弟承歡膝下之時,祖母的眼中才會露出歡喜之色。
太子嫉妒,也為四弟能夠無憂無慮,縱情享樂。然而自己,從小未曾有過一分一毫的安全之感。從他知事起,伴他長大的,就隻有無時不刻的惶恐與迷惑。
他已經三十多歲了,見過三十多次如此這般的玉京春深。然而他可曾有過一次像四弟這般無懼惹來禦史彈劾的隨心所欲之舉?
沒有。
一次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