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祖父。即便自己能夠回到事發之前,想必也無法阻止他的上書。而即便能夠阻止,就他所處的位子和當日情勢而言,他早已深涉其中無法擺脫,上不上書,都隻通向同樣一個結果。
他一向是太子的中堅後盾。隨著皇帝父子齟齬日深,明宗對處處維護太子的祖父本就日漸不滿,加上彆事亦有分歧,君臣相和,已成過去。且祖父在朝多年,身居高位,樹敵無可避免。太子逼宮,這樣的絕佳機會,他的那些政敵豈能輕易放過。
幾乎同時,一封上奏上達天聽,奏祖父亦參與太子密謀,且是背後主謀。
就是在那一日,祖父下了昭獄,最後病死獄中,而他傾注一生全部心血去保的太子,已在被囚的次日,便自殺而死。
關於梁太子一案,蓬萊宮中的薑太後,在最後明宗親自前去拜見,恭請她定奪薑毅罪時,說了一句話:以國法定奪。
以國法定奪,便是不赦之重罪。重則腰斬,輕則如秦王那樣,終身監|禁。
明宗並未遵從。這也是唯一一個涉太子案但得到從輕發落的例外。
薑毅在昭獄被關了整整一年,雖未認罪,卻也未開口為自己辯一句罪,一年後終於被釋,奪去侯位與大將軍職,改調太仆寺,任邊郡牧監令。
這一年薑毅三十五歲。他入昭獄時,英年盛壯,滿頭烏發,出昭獄時,鬢發蒼蒼,如染白雪。
倘若菩珠沒有記錯,平陽侯一生未娶,前世裡,到她死的那前一年,他還是在邊郡的上郡做著牧監令。
菩珠不知他為何不娶,但出身名門,二十歲便縱橫沙場的大將軍,在男子的盛壯之年,不是去統兵禦敵,而是改去邊郡養軍馬,一去便是十幾年。
這是明宗對舊日平陽侯戰神大將軍的寬待,還是更為殘忍的一種懲罰?又或是另有所想?
不過這與她也無關。
太子一案至此結案,前後卷涉多達數千人,其中不少是祖父的門生故舊,或貶或謫,繼而牽連到無數的京輔士人,斷其仕途。薑家在朝廷徹底邊緣化。梁家則連根拔除,梁後在太子死後亦自儘,昔日東宮,鐵鎖橫門,蛛絲飛網。
這就是發生在菩珠八歲那年的全部過往。
在她被發邊兩年之後,明宗大限將至。
菩珠回憶著自己腦海裡的那些後來才得知的事。
太子自殺,秦王囚禁,剩下的儲君人選,就隻剩下了晉王和楚王。
但是明宗在駕崩的前一日,在梁太子案已經過去長達兩年之後,竟然還是沒立新的太子。
病重之時,那夜醒來,精神竟突然變好,猶如大病痊愈,開口下詔,道四皇子乃是被前罪太子構陷,無罪,即刻複其王號召回京都,隨即又起身,命人送自己至蓬萊宮見薑氏嫡母太後。
當時已是半夜,五更時分,明宗方從蓬萊宮歸來,歸來時精神不複,麵色灰敗,沒到寢殿便吐了口血,支撐不住當場倒了下去。在咽下最後一口氣前,掙紮著對身邊的宦官沈皋下了一道口諭。
傳位於二皇子晉王。
大臣趕到,沈皋轉達大行皇帝遺詔,但以董乾為首的一群大臣當場起身斥責,稱大行皇帝分明屬意四皇子繼位,否則為何這種時候突然複其王爵緊急召回,沈皋矯詔,罪當誅殺。
當時宮衛闖入,團團包圍。
陳家平日雖勢弱,但也不會無備而來。雙方劍拔弩張,眼看長安宮中又要殺得人頭滾滾,千鈞一發之際,薑太後乘輦隨後趕到,鎮壓全場,言大行皇帝前夜至蓬萊宮,親口道明,傳位於二皇子晉王。
薑太後兩年前重病那次,原本人人以為她的生命將要走到儘頭,沒想到發生了太子一案,過後,她反而漸漸恢複飲食,最後竟熬了過來。
她的威望,稱天威也毫不為過。她親自趕來如此開口,誰還敢再質疑。
晉王就此順利繼位,便是今上孝昌帝,當時年三十有四,如今已在位六年,正四十整。
而像自己這樣的罪身,因非首惡,便在那一年因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而獲得了免罪的恩典,但從此隻餘庶人身份。
命運如戲,前世也是在這一年,接下來她搖身一變,成為了當今太子李承煜的太子妃。而在這一切發生之前,她還隻是如今的這個身份,被楊洪收養的一個孤女。
楊洪為人其實厚道,因早年受菩珠父親之恩,八年前獲悉菩家生變,年幼的恩公之女隨族人被發配到這裡充邊,便找到了人,想方設法加以庇護。蒙大赦後,憐她不被族人所喜,無處可去,索性收養在家,直到如今。
但楊妻章氏就不大一樣了。
最開始丈夫是候官,官雖不算大,但有實權,不但掌管十來個烽燧,手下幾十名候長燧長聽命,還管著轄下數鎮的屯田築邊之事,在邊郡,再往上,就是都尉、大都護這種高級地方大員,所以當年才能庇護初到這裡的菩氏女。那時章氏出入車輿,宅中亦有數名奴仆使喚,加上菩氏女身邊的阿菊不但繡活好,還吃苦耐勞,幫著乾雜活,故雖對丈夫收養菩氏女的行為不喜,但礙於丈夫,並未有過多表露。
楊洪此人,做事勤勉,還多次參與對狄戰事,雖都是發生在邊境長城附近的小規模衝突,但作戰英勇,指揮有方,數次積功,戍卒敬重,頗有威望,按理說,這麼多年過去,早該升官,卻因為性格耿直,不通人情,得罪上官,多年下來,非但沒有提拔,官運反而到頂。去年考績劣等,貶了職,從候官降為候長。
候官和候長一字之差,但一個是正兒八經的朝廷編製內地方官,一個是流外小吏。
從官到吏,不但地位大跌,待遇也是一落千丈。
官邸被收了,俸祿大減,楊家短短一年多的時間裡搬了兩次家,地方越來越小,半年前搬來這裡後,家中原來的幾個仆婦也陸續遣走,最後乾活的隻剩下老林氏和阿菊。老林氏倚老賣老,仗著和章氏親厚,每日能偷懶則偷懶,一開始差遣阿菊,後來不夠,又漸漸差遣菩氏女,起先還擔心她會告訴楊洪,後來發現無論怎麼差遣,她從不告狀,於是態度變得越來越輕慢。
到了現在,隻要楊洪不在家,張口就是各種乾不完的活,掃地,洗衣,做飯,完全已是把菩氏女當粗使丫頭來使喚了。
老林氏這樣,章氏豈會不知?必定是得了她的默許。
當年祖父位列三公,但親族除了族學和祭田兩樣事外,並未能如期盼的那樣從祖父那裡得到太大的好處,本就不滿,暗中認定祖父寡恩,不願提攜,等祖父獲罪,親族受牽連同被發去充邊屯田,自然更是怨恨,所以兩年後逢大赦可回原籍,親族裡竟無一戶願領當時還隻年僅十歲的菩珠。
一夜之間,從雲端跌落泥中。在發配去往邊陲的路上,她親眼目睹那些從前對自己百般討好的所謂親族長輩白眼不斷,乃至咒罵不絕,知自己再不是從前的菩家小千金了。她感激楊洪多年的照應和收留,也知章氏不喜自己,和天啞不能說話的阿菊寄人籬下,要在章氏手下討生活,小小年紀就懂得了如何看人眼色,學會揣摩旁人喜惡,儘量不惹女主人嫌惡,好為自己和阿菊換來一方遮頂屋瓦。
何況楊家現在不比之前,境況困難,這是事實,家裡又添了一口人,處處用錢,章氏沒和楊洪鬨,趕她們走,她就已經感激不儘了。她更不想阿菊太過勞累,一個人承擔幾乎全部的雜活,所以平常許多事,根本不用老林氏差遣,自己就會默默去做。
她多做一件事,阿菊就能少乾一件。
說起來,菩家世代顯望。祖父長期身居要位,還主持修撰國史,為天下士人,尤其京輔士人所仰。父親精通番邦語言,胸懷大誌,不畏險途多次以正使身份奔走西域聯絡諸國以禦北患,後來也正是因此而不幸罹難,魂難歸鄉。而她的母親,更是林下之風,當年京都有名的才女。
出身於如此門庭,菩珠知自己實是辱沒家風。表麵她如母親為她所起的小字“姝姝”那般,縱長於這苦寒邊陲,布裙荊釵,看著卻也靜柔嫻雅,但內裡,隻她自己知道,實則俗不可耐。
每當夜深人靜,輾轉難眠,聽著身畔阿菊白天勞累過後沉沉入睡發出的呼吸之聲,她絞儘腦汁不停在想的,總是將來到底要如何,她才能改變境遇,離開這苦難邊陲,讓自己,也讓她的菊阿姆往後再不用那麼勞累,過上安樂的生活。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不久的將來,她的命運真就會發生改變。一個巨大際遇砸到了她的頭上,而她立刻牢牢抓住了。
但是她也同樣不會想到,再後來,一切如同黃粱一夢,夢醒,她回到了十年之前,再一次地成了邊陲這個寄人籬下的孤女。
想想,還真的很不甘心。事情原本不該是這樣的,如果她能再狠一點,痛下殺手的話。